八剌態度的轉變,欽察似乎全然無知,依舊十分親切的與他稱兄道弟。八剌忍耐了幾日,而後決定在帳中設宴,邀請欽察前來。
欽察一口應承,宴飲當天,攜小妃烏蘭來到八剌的斡爾朵。此次那海哈屯沒有隨軍,自然由我作爲女主人招待客人。交待奴僕們擺好席面後,主客紛紛入座。除了八剌和欽察,還有八剌的異密札剌亦兒臺、也速兒,大臣麻速忽等人列席。酒宴上,八剌似乎忘記了之前的不快,同欽察親切地推杯換盞。八剌親自向欽察敬酒,之後,札剌亦兒臺等諸將和大臣也分別向欽察敬酒。欽察一一飲下了,又掃視在座諸人,忽而想起了什麼,便問:“怎麼不見麻耳忽裡將軍?”
“哦,”八剌輕輕抿了口酒,漫不經心地回道,“他奉我之命,在通往你沙不兒和途思的道路上駐軍,好做攻打亦剌黑的前鋒,昨日已啓程了。”(按:亦剌黑,即伊拉克)
欽察似乎倍感意外,皺了皺眉,而後笑道:“阿合爲何不與弟弟商量?我若知此事,也好叫昔只克都隨麻耳忽裡將軍同去——畢竟他對這裡更熟悉。”
“這點子小事何須勞動昔只克都將軍,他還得留下給我效力,”八剌將酒杯放置案上,身後侍從立刻斟滿了酒,他盯著杯中深紅的酒液看了許久,而後輕輕擡起了眼,“你以爲我只盯著你沙不兒一地不放嗎?需用兵的地方多著呢。眼下,便要進攻也裡城,昔只克都熟知道里,不如爲我做個前鋒。”
欽察一直暗暗觀察八剌的臉色,聞言,這才鬆了口氣,遙敬了八剌一下,飲下一口酒,擺手道:“讓昔只克都做個參謀可以,打前鋒這等要事,還得交由八剌汗的猛將去做。有札剌亦兒臺將軍這樣鋒利的寶刀,八剌汗如何不用?”
“弟弟你倒是擡舉這個奴婢!”八剌笑了笑,似乎對他的提議很是滿意,又斜睨了札剌亦兒臺一眼,道:“札剌亦兒臺,還不給欽察大王敬酒?”
幾人一邊談話一邊商議著軍事。烏蘭在欽察身邊坐了一會兒,見丈夫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覺得備受冷落。撇撇嘴,便悄悄擠到我身邊。因不是正式宴會,欽察也不管她,由她自在去了。
“怎麼好幾日不見你找我?莫不是上次賽馬輸了,心裡還不服氣?”烏蘭一邊和我碰杯,一邊笑問。
我飲下一口酒,眨眼笑道:“可不是呢,上次輸的好不難看,讓八剌汗也面上無光,回來被訓斥了好一陣子,日日督促我勤習騎射……”
“你家汗王倒是認真的性子!”烏蘭聽著我胡謅,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時把欽察的目光吸引過來,“你們在說甚麼,這麼開心?”
烏蘭望著他寵溺的目光,笑容也越發甜蜜,又瞥了瞥八剌,道:“沒甚麼事兒。只是上次賽馬贏了公主,她一直不能釋懷呢!”
她提了這事,八剌的笑容便冷淡了些,卻不屑於打斷女人的談話,只是漠然聽著。欽察敏銳地感覺到八剌的不悅,立時斥了烏蘭一句:“你那點能耐,還值得說道,不過僥倖贏了罷了!哪天叫你看看男人們賽馬的本事,也好長長見識!”
烏蘭被他一斥,好不難堪,撇撇嘴剛要反駁,卻被欽察瞪了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小聲安慰道:“你贏了是你的本事,咱們別管男人們怎麼說道。”
八剌臉上依舊沒有剛纔的喜氣,欽察有些後悔介入女人們的談話,摸著下巴沉默一會兒,乾乾一笑,又道:“八剌汗,改日咱們便叫她們看看男人賽馬的本事,如何?你帳下名馬極多,何不挑一匹,賞臉與小弟比試比試?”
八剌驀地一笑,“我帳下名馬再多,哪裡比得上欽察大王的阿拉伯馬?”他望著欽察,眼睛微微瞇起,目光饒有深意。
欽察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瞬時僵住,慢慢沉默下來,開始琢磨怎麼應對。
“欽察大王,不如把你的阿拉伯馬獻給八剌汗,若只用劣馬比試,我們汗王可怎麼勝得過您呢?”在一旁冷冷旁觀的札剌亦兒臺突然開口,話語裡滿是敵意。
欽察陡然變色,望著札剌亦兒臺的臉上滿是詫異,照理說,諸王們談話,沒有允準,下民奴婢無權插嘴。而札剌亦兒臺一開口便是赤.裸裸的挑釁,毫不把欽察放在眼裡。而八剌只是漠然看著,並不斥訓札剌亦兒臺越禮的行爲。
饒是如此,欽察仍能壓住怒意,他放下酒杯,冷冷道:“先前昔只克都已向八剌汗獻馬,與我所得是同一批——我不明白將軍此言何意?”
“欽察大王還裝糊塗!”札剌亦兒臺怒聲道,“您受獻在前,八剌汗反居其次,好馬都被您挑盡了,卻把劣馬留給了汗王!我倒要問問大王是甚麼意思!難道您忘了八剌汗纔是諸王之長?若非懾於八剌汗強大的軍力,昔只克都又怎會投奔於你?你們主僕二人,哪一個把八剌汗放在眼裡!?”
“砰!”欽察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將杯子摔在地上,指著札剌亦兒臺大喝,“你一個卑賤的奴婢,竟不知奴婢該守的規矩!竟敢質問成吉思汗的後裔!?”
衆人見欽察發作,皆是一驚,麻速忽臉上涌上深深的憂慮,想上前勸阻,但見八剌一言不發,便悄悄縮了回去。
烏蘭見欽察發怒,嚇得低呼出聲,我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插手。
札剌亦兒臺望著欽察漲紅的面孔,笑得愈發得意,氣焰囂張:“欽察大王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奴婢,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是八剌汗的奴婢!”(1)
“不長眼睛的瘋狗,竟敢對身上流著最爲尊貴的血液的人狂吠不止,你以爲我不敢打斷你的狗腿!”欽察氣得雙目通紅,面對札剌亦兒臺咄咄逼人的話語,幾乎失去了理智。
八剌仍是一臉漠然,冷眼旁觀。札剌亦兒臺偷偷瞥了自家主子一眼,見他毫不過問,稍稍放心,說出的話更加肆無忌憚:“我即便是狗,也是八剌的狗,而非你的狗,望大王自重!”(2)
聽了這話,欽察彷彿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一腔怒氣無從發泄。他今天本是欣然赴約,哪料會遭到這樣的侮辱,一時失了理智,俯身綽起了座上的寶劍,猛然拔劍出鞘,怒道:“札剌亦兒臺,你今日敢如此無禮,我便用劍把你劈成兩半!你可以看看,即便殺了你一個賤民,也沒人敢在八剌面前說甚麼!”(3)
麻速忽再也不忍坐視,他不知八剌同諸將的密談,自然也不知八剌對欽察的不滿。當下無顧八剌的冷淡態度,上前攔住欽察,苦苦勸道:“本是歡飲的好日子,大王動刀動槍作甚麼,您至尊至貴,何必同下民置氣?”又回身對札剌亦兒臺急道,“札剌亦兒臺,你喝酒喝多了嗎?怎會胡言亂語?還不跪下向欽察大王賠罪?”
札剌亦兒臺看了看麻速忽,突然大笑起來,他親自上前,將麻速忽拉到一邊,又對著欽察咄咄開口:“欽察大王,儘管拔.出你的劍!”他一邊說著,一邊握住腰間的劍柄,“你好好看著,到底是你將我劈成兩半,還是我用劍挑開你的胸膛!”(4)
欽察一時愣在原地,瞪著眼上下打量札剌亦兒臺許久,彷彿不相信一個下民敢如此出言不遜,而後又看看八剌,對方不但不加斥責,嘴角還掛著一抹冷漠的笑意。當下恍悟過來,慢慢收回了怒意,竟露出了微笑:“很好!八剌阿合,我明白了!”又瞪視札剌亦兒臺,臉上盡是厭惡,“你身前跟著這麼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又何需弟弟效力?”
說完,他冷冷看了八剌一眼,甩下一個嘲弄的笑,轉身就走。烏蘭立時慌了,也驟然起身,飛跑著追了出去:“大王!大王!等我!”
麻速忽怔忪片刻,纔回過神來,不等八剌開口,便要跑出去攔住欽察,卻被八剌喝住:“回來!由他去!”
麻速忽登時釘在原地,好久才遲疑地轉過身,一甩衣袖,哀嘆道:“汗王,您糊塗啊!”
八剌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不滿地問:“你是愚癡,麻速忽!他不把我放在眼裡,我這是給他個教訓!也好讓諸王都知道我的手段!”
“不,不!”麻速忽連連搖頭,“我們深入敵境作戰,最忌內部不合。大軍若是分裂,便如投入大海的沙子,只會被敵軍的狂潮淹沒!您這麼侮辱欽察大王,他怎會再實心賣力?又讓其他窩闊臺系諸王作何想法?”
“他們隨我前來,敢不聽我號令?若是實心助我,也不會因著一頓敲打便心生怨懟。若不打消他們的狂妄,諸王又豈會死心塌地聽命於我?我正是給諸人警告,以防我們的軍隊分崩離析!”八剌仍不以爲然。
麻速忽突然朝著八剌跪下,切切開口:“汗王,聽我一言!現在補救,還來得及。您必須立刻押上札剌亦兒臺將軍,奉上禮物,親自向欽察大王賠罪!”
“麻速忽!”札剌亦兒臺喝問,滿臉不解,“你何必顧忌那個狂徒?”
“八剌汗!忠言逆耳,但絕不會誤您!”麻速忽仍不懈地勸諫。
“砰!”一個杯子猛地朝麻速忽擲來,他躲閃不及,酒水灑了一身,驚愣半晌,才惶惶擡頭,恰對上八剌的滿面怒容:
“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