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敲定,各項事宜很快提上日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忽必烈和察必二人吩咐下去,自有禮部和宗正府籌謀安排。曲律的斤這裡,忽必烈先是扶持他繼任亦都護一職,而後封爲駙馬都尉,至於我,也很快賜下了封號“高昌公主”。
高昌公主,歷代嫁去高昌畏兀兒部的公主的封號,前有成吉思汗之女也立安敦,窩闊臺汗之女阿剌真公主,而今我也不例外。當初蒙古汗國初創,畏兀兒部是西域諸國中最先歸附的,時任亦都護巴而術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視爲“第五子”,頗得愛重。畏兀兒部位於天山南北一帶,其族人居於哈剌火州、別失八里、昌八里、仰吉八里、唆裡迷五城,是唐時回鶻汗國的後裔,又稱“高昌回鶻”。其國西部、南部分別與窩闊臺汗國、察合臺汗國相接,東北部則是蒙古舊都和林。蒙哥汗時期,汗國曾在西域置“別失八里—阿母河行尚書省”,朝廷權力直達西域。隨著海都、八剌相繼反叛,忽必烈想要直接控制西域已是力不從心,幸好別失八里是畏兀兒地國都,若妥善經營,不僅能爲帝國屏障,還可以此爲跳板,將觸手伸向西域中亞一帶。
可如今,畏兀兒地南部的斡端已爲八剌所奪,形勢就變得極爲微妙。八剌侵佔斡端後,並未進一步東犯。可他據守那裡,總像一把刀子,直指畏兀兒地腹心。畏兀兒地若不保,和林便岌岌可危。若帝國西部有失,則汗廷與伊利汗國音訊難通。伊利汗國夾在西域叛王與密昔兒(按:埃及)之間,前後掣肘,孤立無援;而西道諸王又各自爲政,那麼整個帝國便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我看著桌上的輿圖,沉沉嘆了口氣:目前局勢艱難,我該如何去做?海都是養不熟的,八剌心懷異志,與他們各自爲敵尚且力不從心,若是二人聯合,便更是禍患。那木罕鎮守漠北,卻也只能止步於阿力麻裡,難以觸及阿母河一線,若非危急也不會西進。汗國西陲,忽必烈早已布兵,卻已是捉襟見肘,眼下南方也需用兵,怕是一時無力增援。所以,儘管有八剌侵佔斡端這樣赤.裸裸的挑釁,忽必烈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我把地圖推到一邊,不願再想,閉目深深呼吸。可腦子裡一旦無事,安童的面容便會浮現出來,已經一個月了,我以爲自己能夠慢慢從不愉快的回憶中抽身出來,可到頭來發現,一切是那麼艱難。
白日的陽光自天窗射下,映出地毯上斑駁的花紋,糾結繁複,一如我此時曲折的心情。深深吸了口氣,端起桌上奶茶飲了一口,便跳下氈榻,想去外面走一走。
阿蘭幫我撩開帳簾,剛出了帳殿,卻見忽必烈和真金父子一路走來了,女孩兒們見狀紛紛行禮。
我看到他們,也知道自己應該主動迎上去,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親密的舉動了。只是俯身行禮,以目致意,而後往旁邊退了退,沉默地等他們過來。
忽必烈見我態度冷淡,臉上有幾分掛不住,卻也不同我計較。真金是有極眼色的,已快步上前,熱情地把我拉到身邊,噓寒問暖。而後拉著我胳膊往忽必烈身邊一遞,我的手便“順勢”地扣在忽必烈的臂膊上,一切看起來那麼自然。忽必烈笑了笑,攬住我的身體往懷裡帶了帶,手掌親熱地在我臉頰上摩挲著。
我心裡有些不自在,卻還是生生忍住,沒有拂開他的手。
“怎麼要嫁人了,卻整日悶在帳子裡,不往各處走走?便是不看看兄弟姐妹,還不看看你阿爸嗎?”忽必烈笑著問罪,眼裡是溫和的神色。
很平淡的話,卻刺得我一陣心痛,穩了穩神,我才低聲開口:“正要出去走走。念及父汗常來有事,不敢隨便叨擾。”
忽必烈垂眼看著我,他的熱情沒有得到迴應,失落的神色寫在臉上,卻仍不與我計較,只是輕輕捋著我的辮髮,滿眼打量我。我忍不住望了回去,他的目光便輕輕一顫,帽檐下探出的一縷白髮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我忽然意識到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也不知自己這一去,還能否再見到他。我以爲自己對這些親人已經心冷了,可經年累月沉澱下的感情並不能輕易割捨,於安童如此,於忽必烈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還在記恨阿爸,可你也要體諒朕的苦衷。這個汗位不是那麼好坐的。你如今就要離朕遠去,還不讓朕看看你的笑臉嗎?你不來見朕,朕也只好親自來看看這個愁人的女兒了……”忽必烈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笑了。
“妹妹!”真金也忍不住出聲叫我。
我鼻子一酸,心裡突然有點恨不起來了,攙著忽必烈的胳膊更緊了一些,黯然道:“阿爸進來坐,哥哥也來。”
我把二人迎了進去,吩咐女孩兒們準備茶點。忽必烈見我熱絡了點兒,心情便好了幾分,饒有興味地繞到我的書案前,盯著案上的地圖打量起來,而後笑問:“跟著愛薛、昔班學習還不夠嗎?還要私下用功?有這時間,應該多陪陪你母親。”
我坐在一旁榻上,淡淡道:“西北那裡局勢紛亂,兒臣總沒底氣,還要多思量。既然受父汗所託,便不能折了朝廷顏面。”
真金也笑道:“妹妹用心得過了。昔班學識淵博,這個畏兀兒師傅教你,便足夠了。依我看,你多與曲律的斤相處,同畏兀兒親貴增進感情更是緊要事。嫁過去,免不了同他們打交道的。”
“正是這樣。”忽必烈點點頭。
我低下頭,十指交握在一起,無意識地捻著,喃喃開口:“父汗,你要給我時間……”
“沒什麼時間了,你不日就要出嫁了。也罷,婚後和曲律,有的是時間相處。”忽必烈揶揄地笑著,而後又正色道:“你不用過分擔心西北局勢。前日樞密院有軍機上奏,八剌同海都爭奪忽闡河以東草原,雙方交戰正酣,二人都無暇東顧。這個時候,曲律的斤即位,你嫁過去,都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待他們兩敗俱傷,正好從容應對。”
聞言,我默默思索了片刻:八剌和海都,終於爲著河中之地爭鬥起來,這不就是忽必烈心心念念想要的結果?雖然是以失掉斡端爲代價,但八剌的野心必不容海都在中亞獨大。
“是呢,父汗疼愛妹妹,這些事情定會顧慮周全,絕不會將妹妹置於危險的境地。”真金也道。
我心裡稍覺寬慰,目前局勢也並未像我想的那麼糟糕,不過時機稍縱即逝,我出嫁也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兒臣明白,一切自有父汗安排。”
忽必烈從我話語中聽出來配合的意思,臉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些:“那是自然。朕的嫡親女兒,只此一個,必要嫁給最高貴的王子。嫁妝也是最豐厚的,屬民,駿馬,牛羊,駱駝……朕都準備好了,黃金,珠寶,絲綢,瓷器也應有盡有,其他的珍奇,朕也都會給你。你只要開開心心就好。”
他以爲我只稀罕這些東西?我苦笑一聲,也不願反駁,只是點點頭道了聲謝。忽必烈看在眼裡,臉上是滿意的笑意。
……
至九月末,我不願面對的那一天終於要來臨。兄弟姐妹紛紛送來賀禮,帖木倫一家自不必說,諸王勳戚,朝中重臣也紛紛上表獻禮。禮品一天天堆積,我的心卻一天天空落了。
脫脫真因懷妊日久,已不方便前來陪我,普顏忽都也有事未能前來,三個妹妹尚不知事,婚禮前夜,也只有別速真陪我身側。我是不缺伴娘的,可眼下並不想見旁人。
產後的別速真保養有道,肌膚豐腴飽滿,透著亮澤,身上還瀰漫著若有若無的奶香,再看她眉目,有種不同於少女的柔慈,那是做了母親的人才有的溫柔姿態。
她以少婦特有的經驗,幫我打理一切,耐心囑咐著種種細節,甚至說到了夫妻之事。聞此,我不由得失笑:這些嬤嬤早已跟我詳細講解,便不用她們說,我自己還不懂嗎?
卻也不打斷她,只是耐心聽著,聽她說這些,我心裡的煩悶還能少點。
梳頭額吉幫我解開頭髮,細緻地重新理順,很快打好一條大辮,六條小辮。女孩兒細心幫我點上脂粉,貼上花鈿。裡衣也換好了,織金的紅鍛錦袍整齊地放在衣架上,已灑上了薔薇露,一室飄香。我看著室內黃燦燦紅澄澄的一片,突然一陣恍惚。再看看鏡中的容顏,粉脣軟潤,姣好的臉頰如羊脂美玉一般,略顯蒼白的臉色更生出冰雪寒意。我仔細瞧了瞧,右臉上的雪花胎記已被脂粉遮住了。只是幽深的眼眸透著淡漠的冷意,我對視著鏡中的自己,心下一時惘然。
以前那個灑脫無忌,活潑張揚的自己,我一定要找回來。心下想著,甫一擡眼,突然看見鏡中別速真的側臉,她正凝神看著我,不知在想什麼。
我轉頭去看別速真,她方回過身來,端詳著我的臉,笑了笑:“好看,這是曲律的斤的福氣!”說著說著,見我情緒低落,她也一時黯然,躊躇半晌,才從袖中掏出一物,慢吞吞地遞給我。
是一個紅粉色荷包,上面繡著金線,頗爲精緻,我打量幾番,笑道:“做工這麼精細,必是你的手藝。讓我看看裡面有什麼好東西。”
正要打開,卻被別速真一把按住,她瞅著我,眼裡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一陣心驚,心頭漫過了異樣的感覺,隱約猜到了什麼。
她苦笑一聲,笑容也酸澀澀地,抹了抹眼睛道:“是哥哥託我繡的,他說,這荷包你若是不收下,便直接燒了罷。”
安童。
想到他,我心裡再難平靜,顫抖著,屏息取出裡面的東西,是一張薄紙,慢慢展開,卻是遒勁有力的蒙古字,濃郁的情緒呼之欲出。我一點點讀下去,眼前便模糊起來,有晶瑩滑落,潤溼了墨跡。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呦,
拴在門外,那榆木的車上;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
嫁到了山外那遙遠的地方。
……
“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長滿艾可的山樑上有她的影子;
黑駿馬昂首飛奔呦,跑上那山樑,
那熟識的綽約身影呦,卻不是她!”
哀傷入骨的長調恍惚在耳邊響起,眼前模糊不清,彷彿是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我慌慌把紙疊好放回荷包,緊緊攥在手裡,眼淚卻不可自抑地掉落下來。妝容花了,脂粉暈了一片。
別速真心疼地把我攬在懷裡,一遍遍拍著我的後背,口中喃喃道:“只許再哭這一次,過了今晚,便忘了他!”
我緊緊咬住嘴脣,看著鏡中滿面淚痕的自己,強抑住拔掉頭上珠釵的衝動,把最後的淚用力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