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回回女子”,頓時引得衆人注目。我也頗覺新奇,不由得多望了她幾眼。
這女子卻渾不在意衆人獵奇玩味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扭捏,只是拽住胡班主的衣袖,急促地開口:“班、班主,您這慶雲班,就留、留下奴家罷!”
她還會說漢語!諸人越發驚奇。只是這漢語說得很不伶俐,磕磕絆絆,還夾雜著蒙古語、波斯語。饒是我學過些許波斯語,才勉強拼湊出她的意思。那胡班主更是愣怔半晌,才聽懂她的話。
“留你作甚麼?”胡班主不耐煩地去拂她的手,擡腳欲走,那女子又跟上來。
“我、我會彈琵琶,會彈火不思。回回曲、達達曲兒,都會唱的。雜劇也能做。我一個女兒家,在大都城無依無靠,只想留在貴家班賺點銀錢立身。天可憐見,班主莫狠心推辭了!”
她因焦急,眼睛圓睜,黑色瞳仁越發幽深,胡班主被她盯得一怔,而後又醒過神來。
圍觀的諸人大概也明白了女子的意思,起鬨道:“胡班主,留下這女子罷!”那周舍也上前拍了一下班主的肩膀,並若無其事地拂過女子手腕,笑道:“這女子甚是有趣,留下有甚麼不好?這京師張怡雲、順時秀之輩雖色藝雙絕,聽多了難免膩歪,不如這回回女子新奇有趣。”
說罷,周舍的眼神又落到女子身上,目光自上而下將她掃視一遍,嘴角含笑,眼裡情意綿綿:“敢問小娘子叫甚麼名字?”
“奴家名叫米里哈。多謝官人幫忙說合。”姑娘面帶感激,向周舍投去真誠的一笑,讓整張臉又增了幾分光彩。
周舍像被奪去了魂兒一般,也是愣了一陣兒,而後搖頭嘆道:“好個異族尤物噯!班主,不留下可惜嘍!你不留人,這小娘子自可以尋到別處家班,倒是讓別人搶了先!”
說罷,擡腳欲走,臨了又回望那回回女子一眼:“小娘子若沒有去處,儘可來找我,昭回坊帽兒衚衕周家。京師有名氣的家班小可還認得幾家,幫你推介卻也不難。”
而後,便頭也不回地向斜街東頭走去。
他這番話說的那回回女子心動,沉默著思量起來,而後便道:“班主,您若不收下我,奴家自去尋周舍人哩!”
說著,還真的鬆開拽著班主衣袖的手。
那班主已被周舍說得動搖,嘴上卻不肯鬆口:“小娘子連漢話都說不好,漢字怕是更不認得。俺這慶雲班又不是酒樓,不缺唱曲的。若做雜劇,你認得腳本麼,說的清賓白麼,唱的好曲辭麼?俺這裡人手緊張,卻又叫誰一字一句教你呵?”
米里哈聞聲一噎,不禁囁喏道:“奴家雖說不好,卻可以學……可、可以學。奴家記性高,能學得快!”
“嘿!教你學,還要給你工錢,俺圖甚麼呢?賠本買賣哩!”胡班主無奈地攤攤手,面露難色。
米里哈聽了,垂著頭,聲音也低了下來:“奴家只爲圖口飯吃,工錢可、可只要五成……”
“不成嘍,不成嘍!”胡班主連連揮手,作勢欲走。
“那四、四成呢?”
“不成,不成!”
“……”米里哈一陣沉默,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再度讓步,那胡班主卻不急於走了,反而耐心等著她給價。
周圍男人只是樂得起鬨,自周舍走後,並無一人幫忙說合。
“胡班主不厚道呵,小娘子還是另尋家班罷。”我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上前附了一句。
米里哈聞言,似有所悟,擡起眼簾望了望我,眼神裡帶了幾分迷茫,而後輕輕開口:“敢問這位舍人,昭回坊卻是怎麼走呢?”
“向東出了斜街,過海子橋,穿過靖恭坊便是了。”我像本地土著一般,熟絡地爲她指路。
看她有這般意思,胡班主有些急了,挑了挑眉,無不譏諷地開口:“去昭回坊?找周舍人麼?他那等官家子弟只會白白睡了你,不可能爲你攀扯甚麼家班!”
米里哈聞言臉色一白,羞憤地瞪了胡班主一眼,卻無從反駁。胡班主摸了摸下頜小鬍子,得意地一笑,“而我這裡,也不是不可商量,只是工錢需少些……俺管你吃,管你住,來往俱是名伶,可教你習藝——小娘子有的賺嘞!”
“小娘子何必執意入家班?你會達達曲兒,回回曲。蒙古、色目王公定然喜歡。只需在斜街一帶酒樓裡流連,唱曲一日怕是不下幾百錢,還少了管束,圖個自由呢!”我道。
“這……”米里哈有些動心,旋即臉色又垮了下來,“可奴家並沒有琵琶、火不思……”
“……”我卻沒想到這點,摸摸自己口袋,也不知這琵琶價錢幾何,自己的銀錢是否夠用。但見胡班主臉色又得意起來,便道:“這也不難。小可可爲小娘子置買琵琶,娘子只需把酒客的賞錢分與我一些。小可也識得些字,可教你記小令,背曲辭……”
我信口說著,突然意識到這也不失爲一個短期內立身的營生。沒有住處也不難,大都城北邊人戶稀少,賃個房屋,租錢不會太多。我識字,會多種語言,除此外還能找到其他生計呢。
“如若這樣,我可與舍人分五成錢。”米里哈驀地擡頭,竟是一口決斷下來。
“置買琵琶,分得賞錢,舍人的主意打得不錯,”胡班主的臉色有些難看,望著我陰沉沉道,“依我看,還不如將這女子引到家中置於側室,還白白得了個便宜姬妾,既能暖牀解乏,還能唱曲解悶兒……”
我從未想到這一層,不由得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隨即從善如流地點頭:“班主說的是。便不是姬妾,有紅袖添香,也不失爲人間樂事。”
“呵,”胡班主眼裡精光一閃,露出一絲狡黠,“舍人怕是南邊來的罷?難道不知我大元律令:良賤不婚。俺看你也是個良家子,整日裡與倡優之流廝混,也不怕辱沒了清白身家,耽誤了大好前程。”
我聞言一驚:自己果真大意了。在外日久,果然不知這些律法章程,竟入了這人的套兒,還幾乎暴露了身份。
饒是如此,我還得硬撐著場面:“大元不行科舉,我又怕耽誤甚麼前程?”
“小哥哥果然不是我國朝之人麼?”胡班主瞇眼一笑,“要俺來教你本朝律令麼?你識得字,考個儒戶,或做教諭,或由吏入官,不都是前程?可你這良家子若流連勾欄,玷污了名聲,那可就難說嘍!”
我漸漸沉默下去:由吏入官,我並非不知。可因著往昔不在意,竟被一個班頭當街說教,已是丟了顏面。想還口辯駁,底氣卻已不足。
米里哈見我不語,有些失措。胡班主笑笑:“俺可要收工了,小娘子若有意,明日做場時再來相談。”說罷,又望望我,“娼妓優伶,終是賤籍。多少人巴望著跳出去!小哥哥還是珍重清白身家,謀個儒戶罷,又可免去稅糧科差,有何不好?好前程呵!”
他像是在好心規勸,語氣裡卻又帶著幾分揶揄。圍觀諸人紛紛把目光投在我身上,同樣揶揄地笑道:“由吏入官,好前程呵!”
衆人嬉笑著,我想著他們的言語,慢慢回過味兒來,心裡極不舒坦,也顧不得米里哈了,只是茫茫然舉步,卻又不知何往。
諸人意興盡了,三三兩兩地散開,胡班主正回身招呼夥計收攤,米里哈杵在街上同樣不知所措。
我擡眼望了望她,苦澀地一笑:“小可託大了,還望小娘子恕罪!”說罷向她一揖,算是賠罪。
而後直起身子,正欲離開,忽聞身後傳來一句冷清清的話語,透著些許寒意,如深秋的清泉。
“由吏入官,算得甚麼前程?以某愚見,寄身勾欄,反而自在。”
我驀然轉身,慢慢擡眼,卻見一個二十六七的青年人負手而立,眼神涼涼地望過來。白色襴衫,烏黑紗帽,是個秀才打扮。他容貌清朗,身上自有讀書人的斯文氣息。可那神情卻不甚溫和,甚至可以說是冷峻。而這冷峻中,分明又透著一絲自嘲自傷。
待我看清他的面孔,心裡卻陡然一驚,那面容有說不清的熟悉感,我卻找不到對應的人。一時失語,待回過神來,才覺出這樣直接的打量有些無禮,便輕輕地移開了目光。
胡班主不知何時笑呵呵地迎上來:“這不是白秀才麼?今日學館裡無事,便有閒心來此,拿我們這些倡優路歧(1)消遣尋樂麼?”
胡班主像是在自貶,語氣裡卻不難讀出挖苦的意味。
白衣秀才神色一暗,眼裡有異樣的情緒閃過,很快恢復平靜,似乎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語,輕輕搖頭一哂:“胡班主多心了,白某所言,卻是發自肺腑。”
“白秀才是吃皇糧的人。俺們優伶怎敢與你攀比?秀才哥是得閒了麼?不如給我家班寫個話本。今兒四姐還說起此事呢。她早年雖在真定,卻也得聞秀才哥才名。”
“四姐果真回來了?”白衣秀才面色一動,臉上少了幾分冷峻,忍不住探問道。
“小人怎會誆你?明日做場,白秀才儘可來。”胡班主笑道,言語間多了些客氣。
白衣秀才茫然點點頭,目光往海子上一掠,如沾染了雨霧一般,纏繞著幾分鬱郁的情緒,眸光間或一轉,又帶出一絲淡淡的喜色來。
“回來也好。”他自言自語般,抿脣一笑,面容溫和多了。
我狐疑地看著他,只覺他和那個寧四姐之間定然是有故事的。一直在旁的米里哈竟也盯著那個白衣秀才,好奇地打量著。
白衣秀才被米里哈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轉身。胡班主見狀,看看我和米里哈,笑道:“你們兩個,竟還在這裡!小娘子若有心,明日儘可來尋我。”
“胡班主不要難爲人家女子,五成錢還算多麼?孤身女子,畢竟不易呵!若她不識字,白某儘可以教她。我也可以爲班主寫個本子,就算補償她的工錢了。”
“這位官人……”米里哈驚異地開口,眼裡滿是感激之色。
“白秀才倒是好心呵。”胡班主撓撓頭一笑,倒也不好意思再壓價了。
白衣秀才擺擺手一笑,不說什麼,目光一掠,不經意落在我身上,沉吟片刻,道:“這位舍人,是外地來的?若不嫌儒士寒微,我這裡倒有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