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的傷沒有及時處理,又吹了早春的寒風,我到底是臥牀病了幾日。粗算下日期,離皇帝啓程北上還有十餘日,身體自能恢復,如我所言,不會貽誤大事。
而張易起事之日,便是待皇帝一行抵達上都之後。依照舊例,阿合馬作爲平章政事會留守大都處理政事。依張易計劃,謊稱公主回大都替皇帝做佛事,命阿合馬前來接駕,屆時便可當場刺死阿合馬。
事情定下來,我便安心養病,坐等其成。
三月初是皇帝每年北上的日子。我早已收拾妥當,只待趕赴大都健德門,同皇帝太子匯合,一同啓程北上。然而,車駕自公主府駛出,還未及出皇城,就在厚載門處被值守士兵攔了下來。
我略覺怪異,今日是定好的北巡之日,阻攔公主車駕毫無道理。這麼想著時,總管巴根已代我上前問話了。
“公主有所不知,前日裡您臥病之時,陛下已率百官北上,還特地囑咐,公主身體不豫,且留大都休養,勿要出城!”
守城大將隔簾回覆,一番話卻說得我徹底懵然,在車裡怔怔僵坐許久,才體悟到皇帝的深意:
前番我衝撞了皇帝,就必須爲自己的忤逆言辭付出代價,所謂留下養病,不過是照顧我情面罷了。
胸口猛然作痛,我一時氣結,幾乎要窒息,緩了好一會兒,纔回了口氣,而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車窗砰然作響,幾欲要碎裂,待巴根過來看時,才見我捂住口鼻劇咳不止,臉色白得瘮人,而緊握的右拳皮肉模糊,血流汩汩而下。
老總管驚呼失聲,忙叫車駕返回宮城。我呆呆靠在車駕內,懊悔怨憤的情緒一時到了極點,逼得我肺腑痛得痙攣:早知如此,我何必逞一時之氣,頂撞忽必烈?前番因爲察必生病,計劃一再延擱,如今我怎還能忍下去?王著和高和尚又怎能忍下去?
“不回公主府,去憫忠寺,叫張易來見我!”我不顧巴根勸阻,毅然下命。他勸說不得,只得一面聯絡張易,一面遣喚太醫去了。
憫忠寺還是那般冷清模樣,在漫山遍野的春意中顯得格格不入,卻也因此多了幾分清靜。寺內老僧仍然旁若無人地灑掃,對外客的到來視若無睹。我尋到一間禪房坐定,閉目休息半晌,胸中的銳痛才稍稍消減。
“老奴已著人去問了張大人,大人說眼下公事纏身,怕是要待日暮才能得空過來,還望公主耐心靜候。”約莫等了一個時辰,巴根才送來張易的回話。
我心下急躁,卻也別無良策,即便對張易而言,事情的變化也過於突然,眼下除了等待還能如何?
寺內的小沙彌奉上茶水後便悄然退下,巴根等人亦被我屏退在外,只餘自己在禪房內枯坐。我輕輕呷了口茶水,眼睛不經意一瞥,房內牆壁上一方碑文映入眼底。
眼下無事,這方碑文不失爲一件消磨時間的東西。我竟來了興致,起身踱至牆壁前,著眼打量。這碑文嵌刻於牆壁上,多有破損之處,說不清經歷了多少歲月。憫忠寺建於唐代,可這碑刻字體,頗見晉人筆意,再一細瞧,筆勢含蓄之處不失遒美健秀,竟似摹寫王右軍筆體。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盱能撫節按歌,婆娑樂神。漢安二年五月五日,迎伍君。逆濤而上,爲水所淹,不得其屍。娥時年十四歲,號慕思盱,哀吟澤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經五日抱父屍出……”
碑文記敘了東漢孝女曹娥爲尋父親屍身,不惜投水殉亡的故事。我默然想了片刻:這碑文定是《曹娥碑》無疑了。
可這《曹娥碑》爲何會出現在荒山古寺裡?我只覺怪異,細細思量半晌,才悟出其中關節:憫忠寺爲跨海東征死難的將士所建,是爲憫恤忠良;而曹娥碑,記敘一個孤女投江尋父的義行,是爲彰顯孝烈。一爲忠君,一爲孝父,乃是最基本的人倫大道,放置一起訓勉世人,再妥帖不過了。
可是我呢?頻頻來往此間,只爲謀劃忤逆君父的不道之事,想來真是天大的諷刺。即便如此,還洋洋自若,並無半分羞慚之意。堪稱世上一等一的不忠不孝之人!
想到這裡,我不禁失聲大笑,笑這世事荒唐:這君值得忠麼?這父值得孝麼?難道這五倫大道傳揚千載,就是要告訴世人:任你頭上君父如何苛虐酷烈,爲人臣子所需做的,不過是一個頭戴忠孝枷鎖的奴隸罷了。
而我偏偏做不來這樣的奴隸。
我從白日一直等到了傍晚,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見張易人影。想必是樞密院事務繁多,絆住了腳?我胡亂想著,心裡有幾分浮躁,又莫名不安。巴根總管也焦急地催促道:“再不回去,便要趕上宵禁了,公主在這野寺過夜,也不是辦法……”
“走罷。”我不情不願地上了車,仍心事重重:眼下這情況,不知張易有何辦法。皇帝禁止我離開大都城,即便能混出城外,先前的藉口也用不得了,必須另想對策。
夜色一點一點浸下來,周邊一切黯淡得近乎虛無。我坐在車裡,心緒頗不平靜:如果終無他法,便只能再等一年。等待只能是最後的辦法。
車駕自南城而返,進了麗正門,便是直通皇城的千步廊,而中書省正在千步廊東側。這個時候,省堂衙署早已無人了罷?我這麼想著,隨手撩起車簾一望,昏晦的夜色中,卻有十餘名官員從省堂魚貫而出,行色匆匆的樣子。
不待我開口詢問,見我車駕到此,剛剛出來的省官不得不駐足問候。從車裡探頭一望,十餘人盡數躬身行禮,我擺擺手道:
“都起來罷,已經入夜了,諸位大人何不早歸?”
爲首官員上來答話,我注目一瞧,卻是阿合馬,他語氣略顯慌亂,禮數卻還周全:“有勞公主問候。白日裡東宮崔總管來省中傳令,言太子與國師回大都做佛事,令省官置買齋物,並命我等今夜在東宮門前恭候。”
“太子同陛下北赴上都,怎會突然回返?”我疑惑道,不由得追問阿合馬,“御駕現在已到察罕淖爾了罷?”
“若按以往日程計,早已到了。”他眼神飄忽,伸著脖子向前面探望,也不知在搜尋什麼。見他心急火燎的,我心生不滿:“阿合馬,你怎地這般急切,回我話都不耐煩了?”
聞言,他嚇得渾身一顫,好在機靈,臉上適時地堆出笑來:“公主恕罪,奴婢豈敢?只是太子快到東宮了,若不能及時迎候,待問起罪來,奴婢怕是又要受皮肉之苦,還望公主體恤!”
這話倒是不假。想起真金曾多次痛毆他,我心裡不免快意,卻也懶的和他多話,揮手示意車駕回府。
馬車還未開動,就聞唏律律一聲劃破夜色,一人恰好馳到阿合馬面前,跳下了馬,顧不得喘息,急道:“平章大人,張大人已命顏義率樞密院衛軍前往東宮迎候,催您儘快過去呢!”
阿合馬忙叫人牽來馬匹,邊上馬邊問:“太子果真回城了?今早脫歡察兒已奉我命令出關相迎,至今卻還未歸,也不知眼下如何……”
他雖一臉疑慮,也不敢怠慢,騎上馬,便急急趕往東宮,省官們也都緊跟了上去。
看他們一衆人影沒入夜色,我凝思片刻,突然改了主意,叫來巴根總管:“先不回府,既然太子回宮,我也一併去東宮迎候罷。”
“公主,您的身體……”老總管面露難色,卻被我打斷,“不妨事,我只覺此事蹊蹺,不去看看,總是放不下心。”
他勸說不得,只得聽我命令。好在中書省與東宮距離不遠,過靈星門一徑向西便能到了,待見了真金再回公主府,卻也來得及。
待趕到東宮南門處,阿合馬早已率一衆官員在此等候。除了中書省,樞密院和御史臺官員也彙集於此。我從人羣中略略一望,恍惚見到了張易的影子,他卻沒有看見我,只是同阿合馬站在百官之前,恭迎太子車駕。
我下了車,由侍衛引到前列。阿合馬見了我,驚訝之餘,連連賠笑道:“有吾等迎候太子,何勞公主出面?您且回府歇息罷。”
一旁張易也笑著附和:“平章大人說的是,公主還是早些回府,夜深寒重,免得著涼。”
夜色中,張易的眼神雖看不分明,但總像別有深意。我心下一滯,想起白日裡他的失約,一時也不知是因爲迎候太子,還是別有緣故。
“既然來了,總要見到太子纔好回去。”我無視他目中神色,淡淡道。
張易左右勸不得,只無聲一嘆,旋即把目光投放到無邊的夜色裡。
不多時,平靜的黑夜果然喧囂起來,一衆人馬從黑暗中漸漸浮露,儀仗在前,衛軍在後,看這陣仗,卻是太子不假了。
我不由得鬆了口氣,在夜色中遠遠瞻望,那一隊人,隨從皆下馬步行,唯餘一人騎馬在前,相貌雖看不分明,觀其體態,應是真金無疑。
我一時笑自己多心:怎麼疑神疑鬼起來,我的哥哥還能有假麼?待心思稍定,欲上前相迎,卻見阿合馬早已殷勤地湊上去了。
“太子回宮,臣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他緊趨上前,還未到太子馬前,就被勒令停下,隨後有兩人自太子身邊出列,揚聲喝問起來:
“太子奉旨回城做法事,豈能有假?阿合馬平章,你命脫歡察兒前來試探,是何居心!?”
“太子明鑑,臣、臣只是讓脫歡察兒出關相迎啊!臣是殿下的奴婢,哪敢對主君有半分猜疑之心?”阿合馬哪料對方甫一開口便是當頭喝罵,一時懵了,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告饒請罪。
此番他的確是冤枉了,自接到太子令旨,便著手採辦齋物,並命人先行出關迎接,所行所爲並無失禮之處。
“太子,您怕是誤會平章大人了!”我也上前一步,想爲他說句話,真金就算對阿合馬再多不滿,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追責,也毫無意義。
真金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也不表態,只任隨從數落阿合馬,阿合馬無法,又向前膝行兩步,哭著申辯,卻毫無用處。
縱有燭炬照明,濃重的夜色下,仍然看不分明。太子頭戴笠帽,陰影下的面孔宛如一座石雕,似是真金,似乎又非真金,在黑暗中無從分辨。他挺身坐於馬上,面對阿合馬的哭求無動於衷,不發一言時,周身竟瀰漫一種莫名的肅殺氣息。
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樣的真金實在太過陌生,卻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這到底是爲什麼?
太子的隨從親衛仍舊叱罵不停,我聽在耳中,不由得嘆了口氣,真金平素對阿合馬積怨深重,但有機會責罵,也能稍稍消解他心頭之氣罷。
前來迎候的省院臺大臣面面相覷,只能束手旁觀,無從解勸。
夜色已晚,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拿定主意,正欲上前,不料一人突然出列,擋在我身前,待我越過他向前望去,眼前的一幕幾乎讓我魂飛膽裂。
太子馬前,一個隨從突然揪住阿合馬衣領,右手袖中同時抖出一個銅錘,阿合馬來不及躲閃,那重物就向頭部狠狠砸來。
阿合馬驚呼之餘,只倉促泄出一聲哀嚎便了無生息,銅錘來得又猛又烈,電光火石般頻頻重擊,阿合馬登時腦漿迸裂,身體很快委頓成一坨毫無生息的死肉,爛泥般癱在了地上。
他便這麼輕而易舉地死了!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平章政事當場斃命,在場的中樞大臣們已然嚇呆,然而只沉寂了一瞬,人羣便轟然散開,驚呼著逃命去了。
好在周圍的東宮宿衛很快恢復鎮定,立時驚呼“抓刺客!”,便揮刀上前,行刺之人卻也不逃,任人擒拿。而後便有宿衛士揮起鐵骨朵,朝著未及逃走的太子梃擊過去。
“不!——”我猛然間似想到了什麼,嘶聲驚呼,卻爲時已晚,那太子躲閃不及,已被鐵骨朵擊落下馬,那宿衛又是一錘,他便連反抗的力氣也無,身子迅速軟了下來。
我不顧侍衛阻攔,撲到那太子身邊,顫抖著剝去他的笠帽,火光才映出那人蒼白的面孔。
“我猜到是你,可惜太晚了……白夢石!白夢石!”
我將他的頭抱在懷中,倉惶四顧,絕望地驚聲呼喊:“去找太醫!快!快!”
周圍宿衛只顧奮力擒賊,哪裡有人聽到我的呼求。
早春的夜晚寒意逼人,連同致命的傷口一同侵蝕著他的生命。
白瑀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生命也在慢慢抽離。
“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傻子!”我喃喃罵著,臉上早已淚水縱橫。有宿衛欲上前將他拖走,卻被我厲聲喝退。欲遣人傳太醫,卻喚不動一人。東宮宿衛首領張九思火速平息暴.亂後,已率衆圍上前來:“此人是作亂賊子,還請公主速速撤離,以防不測!”
他切切懇求,卻被我凌厲的目光逼退,白瑀手無寸兵,此時也只有一息尚存,實在夠不成任何威脅。
沒想到再度相見,便是這麼倉促和潦草。我做夢也想不到,爲何是他!多年以後,他回到大都,只爲見一面魂牽夢縈的女子,便決然赴死,假扮太子行刺?
此時此刻,我已無力去想前因後果。
白瑀的目光已經開始渙散,卻仍能認得出我,他雙目向上望著,空洞而無神,口中不住吐著血沫,勉強笑道:“子清、子清……還能……見、見到你,真、真好……”
“你……你……”我哽咽難言,滿臉是淚,不住地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可惜……玉軒啊!我……”他用盡全力擠出最後一句話,眼睛便凝然不動,怔怔看著漆黑的暗夜,滿眼不甘。
“白秀才!白秀才!”周身傳來一句呼喊,我下意識一望,卻見一人已被宿衛按在地面上,卻仍兀自掙扎,那面孔有幾分熟悉,我心裡陡然一驚:王著!
就在這一剎那,前前後後的事,我才恍然明白:張易啊張易!
想到這裡,我心裡幾乎要滴出血來。
“白秀才,阿合馬已經身死,你我大仇得報!痛快!痛快!”
王著仍在呼喊,可這邊已了無迴應。我鬆開白瑀的頭,將他平穩地放置地上。可那雙眼睛仍然睜著,寫滿了人世間的怨憤和不甘。
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
作亂的賊人很快被一一擒拿,卻不見高和尚的身影,想必已趁亂逃脫。我木然坐在地上,只覺渾身冰冷,疲憊無力到極點。
“阿合馬已經死了?”我僵硬開口,連眼皮也擡不起來。
張九思單膝跪在一旁,低聲回道:“平章大人不幸遇刺,剛剛混亂中,屍體似被人盜走了。”
“呵,呵!”我冷笑不止,自己聽來都覺得可怖。張九思默然片刻,再度請求,“公主,請容許臣送您回府!”
“張易呢?”我又問。
“剛剛一片混亂,臣也未見張大人,許是護送中樞大臣離開了罷?”他含糊地應了一句,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
“這個騙子!”我低聲咒罵,怔怔望著匆匆來去的士兵,淚水滾滾而下,濃黑的夜色中,連火光也顯得刺眼。
張九思愕然看著我,而後也未多想,隨即命人將白瑀的屍身帶走。
我只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直到故人的面孔淡出了視野,才被人不由分說地抱上馬背:
“公主,請隨臣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