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不哥在宗王席位上坐好,臉上還掛著淚水,好不狼狽,早有女孩奉上巾帕,他接過來胡亂擦了一把,這才勉強能看。
忽必烈也把臉擦了擦,再看看這個小弟弟,自然而然地露出點笑意,那表情很真摯,一時讓我覺得並不是作僞。雖然兩兄弟在過去四年裡打得死去活來,但作爲勝者,忽必烈驕傲之餘,心裡還存著點兄弟情分,否則剛纔淚水也不會來的那麼突然。
“今天阿里不哥弟弟來上都看望朕,四年了,我們兄弟又握手言和,重新團聚了。在場宗王那顏們與我同飲這碗酒,共同慶祝我們兄弟的團聚!”忽必烈自己先提了一杯酒。
宗王們都很給面子,大家都豪氣地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大聲熱烈地吆喝著,我們小姑娘也不示弱,端起金盃銀盞,也把馬奶酒灌入肚中。
酒喝開了,尷尬的氣氛更淡了些。剛纔忽必烈未提兩兄弟相爭的事實,只打親情牌,也給阿里不哥留了顏面,這個七叔端起酒碗,向著忽必烈單獨敬了一杯:“弟弟不懂事,爲羣小所惑,過去四年所犯錯事不少,這杯酒算是我向汗兄賠罪了?!?
“浪子回頭,爲時不晚。”見阿里不哥態度誠懇,忽必烈心裡高興,又痛飲了一碗,“大家都盡興喝吧,不要拘束。”
諸王們喝得更歡樂了。塔察兒、合丹等比較有分量的宗王都很給面子的敬了阿里不哥一杯,真金、那木罕等侄子輩也都上前敬酒,阿里不哥總算沒被冷落。雖不像剛纔那般怨念深重,但看他那模樣,卻也是強顏歡笑,眼神仍鬱鬱寡歡。也難怪,他這次來可是來投降而非赴宴的,好吃好喝過後,他本人連同部下那顏還得等著受審呢,是何結果,還真不好說。
宗王們可不管這些,敬了阿里不哥之後,就起身互相敬酒了。眼下,朝臣們還未制定宴飲相關的禮儀制度,是以場面相當混亂,大家喝開了後,全都擠作一團,分不出個尊卑等級。
沒有禮制約束,我也樂得自在。大人們痛快地喝酒吃肉,我們小姑娘湊在一起,做遊戲行酒令的。普顏忽都今天格外高興,嘴角一直帶著笑,做遊戲又總是走神,結果被罰了好幾杯酒,不一會兒酒勁上來,臉色就紅彤彤的。
我們正嬉鬧著,卻見那幫小夥子也來湊熱鬧了,不僅是一衆怯薛小弟,連忙哥剌、那木罕也跟著摻和進來。碩德、月赤察兒在一邊起鬨,男孩兒們把安童擠到前面,簇擁著他往這邊走。
見他們過來,小姑娘們也來了勁兒,脫脫真因的興頭又來了,拉著普顏忽都站起來,塞給她一杯酒:“今天可是誰幫了你???如今人家都來到你面前了,你怎麼也得主動敬一杯不是?”說完,還把她往前面推。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普顏忽都的膽氣壯了些,也不羞澀了,端著酒杯往安童這邊走了來。安童本就不情不願,眼下是進退兩難,只得僵著臉杵在那裡。
“安童那顏,我敬你一杯!”普顏忽都醉時少了很多侷促,眼神大膽而熱切,說話間,一杯酒就端到安童面前。
“快喝!快喝!快喝!……”碩德等在周圍起鬨,卻讓安童更加尷尬,他強忍住不快,接過酒一飲而盡,正準備抽身而逃,卻又被那木罕攔?。骸暗鹊?!這酒裡有故事呀!哥哥你老實交待,爲何這麼多兄弟,普顏忽都單單敬你一人???連我這個王子都被晾在一邊了。”
“脫脫真因不是說了麼?我今早只是舉手之勞,又有什麼好說的?”安童不忍拂他顏面,只得簡短解釋著。
“不行不行,我聽不明白,須得再說清楚些,否則就再罰你一碗酒!”那木罕不依不饒,還換上了一個大號的海碗。
安童怕也是喝醉了,情緒有些不穩,不似平日裡那般持重,剛剛就不大高興了,被他一激,面上繃得緊緊的,眉宇間帶著幾分薄怒,但還生生壓住,不再解釋,端過酒碗仰頭一飲而盡。一時間,衆人全都瞠目結舌。
“如何?”他語氣有些不善。
那木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揪住安童衣服,八卦的勁頭更足:“不成,這裡怕是大有文章!不說清楚,就別想走嘍!”
安童臉色已明顯不悅了,碩德等人卻只顧著起鬨,普顏忽都看著他那副模樣,臉色有些失落,眼睛卻仍直望著他。
嘴脣緊緊抿著,安童眼神凜凜的,就是不說話,這貨一根筋的毛病怕是又犯了,我想起之前他和那木罕的那場不快,怕舊事重演,遂湊上前去,拉過那木罕:“行了行了!放他一馬吧,待會父汗讓他做事的話,喝這麼多可怎麼成?”
好說歹說,總算是幫他解了圍,安童也不再滯留,速速離開了。卻又被那木罕埋怨:“偏你讓我掃興!”忙哥剌也勸道:“安童不茍言笑,你再逗他,他必折你面子,何必自討沒趣?”
鬨鬧半天,終於把這羣熊孩子攆走了,一屁股坐下時,看著手中半詹酒晃呀晃的,心裡不知爲何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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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給了阿里不哥一個甜棗,接下來就是大棒——三天後,就命宗王塔察兒、移相哥、也可合丹、納鄰合丹及其他官員對阿里不哥進行審訊,指斥他興兵叛亂,破壞帝國統一等等。忽必烈當然要給阿里不哥定下罪名,這樣才顯得自己的汗位更具合法性。
鑑於阿里不哥的黃金家族成員身份,也是自己的親弟弟,忽必烈並未對他下狠手,審判過後,便饒恕了他的“罪行”。不過,他麾下那顏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已被捆綁待命,等待宗王昔裡吉、塔海還有那顏安童、朵兒拜等對其進行審訊,受審人員竟有千人之衆。
……
這種高級別的審訊我沒能參加,只是在吃晚膳的時候才聽到一點消息。幾日的大宴和兩場審訊下來,已經讓忽必烈精疲力竭。吃晚飯時,連頭都擡不起了,只喝了一小碗肉粥,就不再進食。
飯後,我本欲離開,卻被留了下來。忽必烈看著很疲憊,臉上的喜色也少了些,愁悶不快的。
“慫恿阿里不哥作亂的那顏有千人之衆,如何處置,你有什麼想法?”沒等我問,忽必烈自己就先說出了煩心事。
又是決斷人命的大事,還是上千號人,我一時又犯難了:這得看忽必烈的意思了,他若想博個好名聲,就手下留情,若是不放心,下狠手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阿里不哥的黨羽不是已經受審了嗎?宗王那顏們都怎麼說?”我又把問題擋了回去。沒有個參照物,這事我也不好說啊。
忽必烈哼了一身,拍了我腦袋一下:“在朕面前還?;ㄇ?!“表情卻不似剛纔那般嚴肅了,笑了笑:“我本想把他們盡置死地,可安童勸我說‘大汗和阿里不哥都是託雷大王嫡子,彼時勝負未定,人各爲其主,也是人之常情;大汗剛剛勘定叛亂,就因私怨殺人,何以懷未附’?”
他複述這番話時,眼裡明顯帶著欣賞和贊意,我把這表情一一看在眼內,忽必烈的想法,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了,於是接著打太極:“父汗如此說,怕是已有了主意,安童所言,父汗必是深以爲然。爲何還問我呢?”
忽必烈翻了個身,斜靠在榻上,點點我的鼻尖:“偏是你會揣摩心思。我是感嘆,安童年紀不大,見解竟如此老到,比那些主張一律處死的宗王想的更加深遠?。≌娼鸲嘉茨苋绱苏f……”
他留下我就是爲了誇獎小表哥?我一時有些無語。但他態度已經明朗了,我索性順水推舟說了幾句:
“阿里不哥和父汗是同母所出,這場汗位之爭,本也是託雷系的內亂,既然彼方來降,不如寬大爲懷,畢竟阿里不哥黨羽衆多,一律處死,恐人心不安,別生禍端,反而叫別人覺得父汗心虛似的。父汗要做名正言順的大汗,更不應趕盡殺絕。您忘了,西道諸王可是多有支持阿里不哥的,海都、別兒哥等,還未投向您呢!窩闊臺汗國、金帳汗國再不收攏,天高地遠,怕是很難掌控了?!薄@也多少算是建設性意見?
忽必烈垂著牀頭,面色更加凝重:“你說的是。旭烈兀態度明朗,阿魯忽也歸附汗庭了,就是那個海都卻是不好相與的。他與別兒哥相互勾結,早晚是個禍患?,F在看來,似有脫離汗廷自立一方的打算了?!?
“父汗當初在開平匆匆即位,又有衆多西道諸王未出席大會,說實在的,並不合祖宗制度,怕是早晚落人口實。”
“朕正準備在斡難河畔重開忽裡臺大會,命所有諸王都來參會,讓諸人在朕面前重新宣誓效忠……否則,這事一直是我一個心病啊。”
“如此甚好?!?
……
走出忽必烈大帳,我纔算鬆了口氣:總算又完成了一次考驗。
夜空晴朗,銀月高懸,月華瀉地,草葉上都鍍上一層銀光,周圍一片靜謐。
小火者陪侍身側,我在帳前停駐半晌,準備等怯薛官送我回去。不多時,只聽一聲長長的“籲”聲,安童策馬奔了過來,兜了個圈,纔在我身前穩住馬。
少年直身坐在馬背上,披著一身月光。十七歲的年紀,棱角分明,五官英挺,眼睛越發深邃。不說話時,面目冷峻,自有一番端嚴厚重的氣度。
真是越來越高冷了,連我都有種難以靠近的感覺。
安童翻身下馬,在我面前揖了一禮。
“送我回去吧。”我道。安童會意,把馬交給手下怯薛官,就跟了上來。我的帳房離這裡本也不遠,索性就步行回去了。
安童默默走在我身邊,侍從們跟在幾丈之外,說話倒也方面。我轉過臉,心裡突然有了捉弄他的衝動,擡頭一笑:“普顏忽都怎麼樣啊?”
我還在等他回答,身邊卻沒了動靜,回頭一看,只見他杵在原地,麪皮繃得緊緊的,冷冷開口:
“別人打趣我也就罷了,你爲何要提這個?”
見他面色不豫,我有些心虛,訕訕笑道:“何必較真呢?我只是一問……再者,你也十七歲了,有些事早晚要考慮的。”
他聽了這話,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盯著我瞅了半晌,才冷冷道:“……說的你好像比我大似的……”
“……”我被他反詰得啞口無言,果然相處得熟悉了,說話都沒好好考慮,還拿他當小孩子,卻不知他日日都在成長變化。待我某一天再回頭看,卻發現他已如此陌生,早就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少年了。
我懊喪地垂下頭,一時無話,自顧自地往前走,而他也只在後面默默跟著。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似乎變得有些微妙了,連說話都不似以前那樣坦誠相待了。是他變了,還是我變了?
有些事似乎應該說明白,卻又不敢說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早晚要到直面問題的那一天。到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
望著空曠草原上灑下的銀輝,心裡一時有些失落,悵悶不已。想起不久後,不僅他要娶妻,我可能還得遠嫁,胸口就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身旁的人也長長吁了口氣,我轉過頭,訝異地開口:“哥哥?”
他那表情沒來得及收起,就全然落在我的眼裡,月光照在他臉上,被我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臉色一片黯然,眼裡裹滿了濃郁的情緒,在月光映襯下,黑色眼瞳裡起起落落的,卻是深深的悲哀,毫無保留地坦露在我面前。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視半晌。
“夜深了,走罷。”他嘴脣動動,終究是吐出這句話來。
聞言,我也如釋重負,心頭卻隱約纏繞著幾分莫名的失落。
就讓一切不能說的,不敢說的,先都藏在夜色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