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蒙古歷來算,蒙古人的歲首應(yīng)在農(nóng)曆的四月。可木華黎國王受領(lǐng)中原事務(wù)後,漠南一帶的蒙古人也開始接受漢人曆法。忽必烈受封漠南後,乾脆隨了漢俗,按照漢人農(nóng)曆的正月來過春節(jié)。蒙古人崇尚白色,因此把正月也叫“白月”,即“查幹薩日”。
帖木倫姨母臘月裡曾來到王邸小住了幾日,幫著我額吉察必趕製了一些皮衣皮帽之後,就匆匆回府了。她並沒有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過年。霸突魯雖在前線,但木華黎家族也是子孫衆(zhòng)多,諸如乃燕、忽林池等,是以帖木倫決定帶著安童幾個孩子去婆家過年,這也在理。
春節(jié)從臘月二十三的祭火日就開始了,這是蒙古春節(jié)的第一部分“送舊”。額吉說了,忽必烈雖不在家,我們也要把這個年過得紅紅火火,圖個好兆頭,也好讓忽必烈在前方安心。據(jù)侍從來報,忽必烈行軍很慢,怕是現(xiàn)在還沒渡過黃河,離交戰(zhàn)時還遠(yuǎn)著呢,是以我們並不擔(dān)心他的安全。
既然忽必烈不在家,祭火的儀式就由真金主持了。蒙古人很看重這個從薩滿教那裡傳下的節(jié)日。“火”象徵著興旺,寓意家族繁盛,子孫綿延不絕,因此這一日誰也不敢怠慢。
額吉命奴婢們一早就準(zhǔn)備好上好的羊胸脯肉、肉米粥、黃油、馬奶酒還有哈達(dá)等祭品。到傍晚時分,由族中老人點(diǎn)燃了排成一排的九盞小燈,之後,真金向竈神獻(xiàn)上哈達(dá),並將祭品投入火中。而後,男人在前,女人在後,對著旺火進(jìn)行叩拜。而後,我們一家人進(jìn)餐,額吉則吩咐僕從們把剩下的祭品送與開平城內(nèi)的親戚勳貴等。至於遠(yuǎn)在外地的諸王親眷,也一一送了禮物,她縫製的那些皮袍皮帽,都派上了用場。諸王夫人們高興收禮後,也都送上了豐厚的回禮。
“送舊”過後,便是“迎新”了。臘月三十日這一天也最爲(wèi)繁忙熱鬧。忽必烈夫婦篤信佛教,真金雖熱心儒學(xué),但也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這天上午,全家又準(zhǔn)備好奶食、油炸果子等向佛前上供,此外,還要供花供水,並點(diǎn)燃長明燈等。
到了晚上,則是要祭祖了。額吉察必領(lǐng)著我們兄妹幾個到宮殿外面的空地上,設(shè)好香案,擺好肉、酒、菜等祭品,向著漠北先祖陵地起輦谷遙拜,從聖主成吉思汗起,先後拜了已故的窩闊臺汗、貴由汗,而後又祭拜我和真金的祖父拖雷、祖母唆魯合貼尼等。祭祖過後,我們幾個小輩向族中老人、額吉察必等先後敬酒,而後是我們幾個平輩之間互相敬酒。除夕夜的酒不同往日,意義非凡,我雖酒量不濟(jì),還是勉強(qiáng)喝下去,好在馬奶酒的度數(shù)不高,饒是如此,吃過晚飯後我酒勁兒就上來了,沒能和母親兄長們一起守夜,竟一頭睡過去了。
接下來幾日,便如我們現(xiàn)在的春節(jié)一般,走親訪友,拜年送祝福。在開平城裡,忽必烈地位最爲(wèi)尊貴,所以我們基本不用往外跑,都是別人上門來拜年的。這幾天折騰下來,我又認(rèn)識了不少親戚,也攢下了很多紅包。
春節(jié)裡親友互動多,正經(jīng)事務(wù)少,真金也得了閒。我們兄妹幾人趁著清閒,跑跑馬,下下蒙古象棋,有時一起喝喝茶,倒也清閒自在。正月裡,帖木倫一家來拜年時,安童把妹妹別速真也帶來了,就是察蘇公主之前的小閨蜜。
住了幾日,安童本欲留下別速真,跟著母親帖木倫一道回家的,奈何真金挽留,那木罕也喜歡他,帖木倫就讓他和別速真一道留下多住幾日,這一住就住到了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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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三月,漠南的草原上只剛剛冒出青草尖,天氣卻不似以前那般冷了。今日風(fēng)小,天氣晴好,真金便約著安童,和弟弟忙哥剌、那木罕一道出城跑馬,我和別速真兩個小姑娘也被拎了出來。
小夥子們騎著馬,從山坡上疾馳而下,大黃狗布赫很狗腿地緊跟其後,莫日根倒是優(yōu)哉遊哉的滑翔下去,不時地在布赫的背上停一停。
開平周圍四山環(huán)繞,林木蔥鬱,是射獵的好地方。真金幾個人跑下山坡後,就挽著弓箭直往那邊山林裡打獵去了。我騎著格日勒,和別速真一起慢悠悠的跑下山坡,並不急著追趕他們。
別速真今年和我一樣,也是十歲。小姑娘生著一副圓圓臉,嘴角兩處小酒窩,細(xì)長的眼睛裡總是含著笑意,讓人看著她的面相就覺得歡喜。她性情溫柔,和她哥哥一樣,話不多,在真金面前更爲(wèi)拘謹(jǐn),私下和我相處時,性子就隨和多了。
對於我的“性格轉(zhuǎn)變”,她似乎已聽母親和哥哥說起,並不感到奇怪,待我很是親厚。我也喜歡她安靜的性格,看看她秀美的小臉,心情都覺得好了許多。
小夥子們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林從中,別速真挺身坐在馬背上,凝神向遠(yuǎn)處眺望,目光緊緊盯著山下林叢,似乎在尋找什麼。我拉拉她的衣襟,笑道:“咱們也去那邊看看,看我能不能射到兔子什麼的,要不一會兒空手而歸,那木罕又該笑話我了!”
別速真聞言眼睛一亮,抿嘴笑笑,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我騎著格日勒,從山坡上慢慢跑下去。現(xiàn)在我雖然有膽量騎著馬跑了,卻不敢讓它狂奔。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調(diào).教,格日勒已經(jīng)被我“養(yǎng)成”了,雖然對別人依舊不理不睬的,在我面前總是很乖順,我倆配合得倒還愉快。
別速真騎的是王邸裡的一匹小黃馬,她雖看著瘦小,騎馬倒是嫺熟,而且爲(wèi)了遷就我,特意控制著速度,和我並排而行。我試著加快些速度,往林子邊奔去,她也趕緊跟了上來。
三月裡,林子裡還草木蕭疏,鳥獸雖然少一些,但運(yùn)氣好時還是能碰到的。我倆在林子裡穿插著跑了幾個回合,各自都捕射到一隻野兔,興頭盡了,便找到一處空地裡下馬歇息。
真金他們幾個的身影在叢林裡忽隱忽現(xiàn),男孩們興奮的呼喊聲也能聽到,喊得最歡的自然是那木罕了,還有布赫。他們一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樹林裡穿行,僅有的鳥雀都被驚得呼啦啦飛走了。
不多時,他們幾個也都先後和我倆匯合。那木罕到了,跳下馬直奔我們而來,笑嘻嘻地問:“可有斬獲?”
我和別速真拎起兔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走了。真金、忙哥剌見狀,都笑個不停,因爲(wèi)那木罕也只打到一隻野兔,都不好意思炫耀了。
我走過去,把那木罕馬背上那隻野兔提起來,拎著去問他,這貨傲嬌地別過頭,就是不正面迴應(yīng)。別速真看著我們,抿著嘴笑,彎彎的眼睛瞇成一線,像兩個月牙。這時的她尤爲(wèi)耐看,我竟看得一時出神。
她只顧瞅著我們,連真金走過去時都未察覺,待她看見真金時,不知爲(wèi)何,臉騰地變紅了,慌忙地埋下頭。真金拎著一隻火紅色的小狐貍,還是活的,只是後腿受了點(diǎn)傷。
“別速真,這個給你。”真金笑意融融,把小狐貍送到小姑娘手裡,“它受了點(diǎn)傷,應(yīng)該無大礙的。你若喜歡,就帶回去養(yǎng)著罷!”那小狐貍可憐巴巴的哀叫一聲,順勢鑽到了別速真懷裡。
別速真臉上帶著點(diǎn)茫然,愣愣地接過來,下意識抱緊了小狐貍。她擡起頭,飛快了看了真金一眼,臉頰飛紅,像桃花般鮮嫩動人,又埋下頭,悶悶地說了句:“多謝真金哥哥。”
安童在一旁冷眼看著別速真,見妹妹這般表現(xiàn),微微皺起眉,似乎有些不滿,卻也沒說什麼。見他這般反應(yīng),我只覺得有些奇怪,再看看別速真,她依舊紅著臉出神,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心裡似乎有些明白了。
跑過去摸摸小狐貍油滑的皮毛,那小傢伙突然扭過頭來反咬一口,我嚇得縮回手,後退了幾步。別速真忙問我有沒有被咬傷,我笑著說沒事,又給小傢伙順順毛,它才老實下來。
待到晚間,吃了飯後,別速真和我住在一間屋子裡,我在燈下襬弄著她的荷包玩,而她卻坐在榻邊,滿眼裡只有那隻狐貍,給它餵食,逗著它玩笑,都沒怎麼和我說話。
我不免有些落寞,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到她旁邊,悄悄地挨著她坐下。她不知我突然過來,唬了一跳,手一鬆,手裡的小狐貍就“嗖”的竄出去了。
“別速真,我有話問你,你可要實說。”我扳過她的肩膀,略有些嚴(yán)肅道。
她這纔回過神,見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快說吧!”
我卻欲言又止,她見狀,反而著急地催問起來。我猶豫著,想想這一個月來,天天跟她同吃同住,也算熟悉了。一咬牙,才把那句憋了一天的話問出來:
“你是不是……喜歡真金?”
說罷,眨眨眼不安地望著她,話出口後,心裡卻有些後悔。蒙古女孩雖不像漢人女孩那般保守,但我也……問的太直白了。何況她也就十歲而已。
她聽了這話,笑容一下子就僵在臉上,愣愣地看著我,不一會兒,臉上又堆滿紅雲(yún)。別過臉,不吱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本以爲(wèi)自己唐突了,見她並不生氣,我才放心,笑著拉過她的手:“這下可好啦,你喜歡真金的話,將來可以嫁給他做我嫂子,咱們就是親上加親了!”
她聞言,肩膀輕輕一顫,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你不願意?”我不解的追問道。
“這怎麼可能呢?”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神色倒平靜下來,眼神涼涼的,讓我有些心驚。
“……怎麼不可能呢?”這回侷促的卻是我了,沉默一陣兒,又道,“你是木華黎國王的後裔,身份尊貴,配得上黃金家族。再者,蒙古人只是同族不婚,你是札剌亦兒氏的,真金是孛兒只斤氏,又有何不可?”
“公主怎麼糊塗了呢?”她稚嫩的臉龐上露出幾分悲哀的神色,竟顯得成熟了幾分,“木華黎家族是黃金家族的斡脫古—孛斡勒,是世代奴婢,‘親連天家,世不婚姻’。被黃金家族視爲(wèi)自家骨肉已是恩榮至極,怎敢還奢望和皇族聯(lián)姻呢?奴婢,畢竟是奴婢啊!”
我張著嘴驚訝地望著她,不知該作何迴應(yīng),我只當(dāng)蒙古同姓不婚,誰知竟還有這一說法。待緩過神來,才暗暗後悔,自己剛纔也太冒失了,怎麼問的那麼直接,以致觸人痛處。
手指攥在一起,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掐痕,我心中懊悔不已,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別速真年紀(jì)雖小,於這件事怕是早已明白,我還能說什麼呢?
“唉,唉,是我不好……”我咬著嘴脣,尷尬道。
她見我這樣,反倒釋然一笑,拽拽我的衣襟,澀聲道:“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把前事都忘了,這也不是你的錯。況且,這些我早都明白,根本不敢奢望。真金哥哥那麼好,我只想多見他一面兩面就夠了,並不求別的……”
“你小小年紀(jì),竟也想得通透,這樣也好……”我勉強(qiáng)道。
別速真不再說話,似是有些疲倦,脫去外衣,歪在榻上睡了,我見狀,也收拾收拾,在她身邊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好。我倆各懷心事,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度過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