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愕然:有什麼話要把安童支開再說?但見真金神色嚴肅,也不好拒絕,強打起精神,跟著他一路走回氈帳裡。
我們兄妹二人隔案坐定。酒勁襲人,我思緒迷濛,不由得用手撐住額頭。真金見狀,皺眉道:“以你的身子骨,喝酒怎麼不知節(jié)制?”隨即命女孩兒去拿醒酒湯。
我赧然一笑,用手輕輕揉著太陽穴:“脫脫真因她們強灌我喝酒,不忍拂了大家興致,情緒到了,便多喝了幾杯……”
真金見我乖乖地解釋認錯,沒好氣地冷哼一聲,用手指扣了扣案幾:“別讓我再看到下次!”
不多時,女孩兒即端來了梅子湯。我小口飲下,緩了一會兒,腦中昏脹的感覺稍稍消散,眼神也不再渙散,真金方纔開口:“察蘇,作爲兄長,有一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他話語間頗見躊躇,我心下疑惑,道:“哥哥請講。”
“你和安童,雖爲兄妹,可一爲公主,一爲丞相,且都已婚配,身份有別,私下裡還需避諱些……否則,於你們二人聲名多有妨礙。若是有小人存心誣陷,安童怕是百口莫辯。”
“哥哥這是看到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我不禁冷笑,把杯盞戳在案上,“我身爲公主,禮義廉恥也是懂的,還不至輕賤到這個地步。哥哥今晚若旨在告誡,察蘇懂了!”
說罷,我立時起身,欲逞性離去。
“察蘇!”真金皺眉低斥,拂去溫和的態(tài)度,主君威勢立顯,我竟不由自主地駐足,聽他又道,“想不到你如今愈發(fā)任性!爲兄只是善意提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何必曲解至此?”
我猶疑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坐回原處。對面畢竟是未來的天子,怠慢不得。
“哥哥有話,還請直說。自我回來,你們說話爲何都這般隱晦?妹妹愚鈍,聽不明白。”
真金聽了,不怒反笑,雙臂撐在案幾上,身體稍稍前傾,眉間的蓬蓬怒意也慢慢消散:“諸公主中,也唯有你這般逞性,這脾氣到底被誰慣出來的?”
我撇撇嘴,扭頭看向別處,不回話。他皺眉笑笑,無奈道:“好了!剛纔的話就當沒說。我問你,父皇可找你問話了?”
“哥哥倒是消息靈通!”我不禁挑眉,目光帶著幾分質(zhì)詢。
“馬可送回皇孫時,說在父皇那裡見到你了,我自然就知曉了。”真金淡淡解釋道,很快便切入正題,“父皇下一步的打算,便是渡江平宋了。”
“這一點誰都明白,哥哥想問的又是什麼?”
他的心思被我猜得,一時顯得被動,言語間也謹慎幾分:“選將的事,父皇有無提及?”
“……”我並未想過這個問題,“我不通曉軍事,父皇自不會就此問我。哥哥似乎知道些什麼……”
“對宋的決戰(zhàn)關(guān)係甚大,非一重臣總兵不可。史天澤、姚樞等力薦安童、伯顏爲將;帝師八思巴則薦舉伯顏……”
我微微一驚,一時未想過這種局面:若是安童南下爲將,日後史書又會如何書寫呢?
心念一時如浪迭起,短短一刻間,便有無數(shù)可能的結(jié)果在腦海中閃現(xiàn)。史書上,平宋的將帥究竟何人,我竟不知,以至於現(xiàn)在迷茫不已。咬咬嘴脣,心思反覆了幾番,私念終是佔了上風(fēng)。
“哥哥的意思是……”我沒急於表態(tài),小心試探了一句。
“安童和阿合馬素來不合,若拜安童爲將,我擔(dān)心那奸人在朝中作梗,軍需上稍做手腳,便可遙制前線……若是功敗垂成,陛下歸咎於安童,他日後在朝堂又如何立足?如此,怕是無人能制衡阿合馬!”
他首先顧慮的竟是黨爭,我暗暗一嘆:這朝堂之上,又有幾人光明磊落,全無私心呢?
思忖片刻,我才道:“伯顏少時即隨旭烈兀大王西征,畢竟親臨戰(zhàn)場,熟悉軍務(wù)。在中書省爲相幾載,多謀善斷,朝臣無不望服,後又出任同知樞密院事,參預(yù)軍機,對此父皇怕是早有佈局。至於安童……”我躊躇片刻,“他雖在怯薛當值,卻並無統(tǒng)兵經(jīng)驗。伯顏又較他年長十歲有餘,論眼界資歷也更勝一籌……”
說到私心,我也概莫能外。對於真金,也只吐露部分想法,另一半隱憂卻深埋心底。若是這個朝代在後世註定揹負污名,我不想他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身後也不得安生。我寧願他隱匿於史書,寂然無名。
“你的想法,我已明白。若是父皇垂詢,還請妹妹堅持己見。”真金微微一笑,一顆心終於安定下來。
我垂眸把玩著桌上杯盞,微微一哂:“哥哥未免擡舉我了,我在父皇心中又有幾分分量?哥哥有心,向陛下直抒己見,不是更好?”
他被我看得通透,又是一陣困窘,只得耐心解釋:“妹妹不知我的難處。我雖擔(dān)著中書令和樞密使的頭銜,但朝中大事,哪敢擅自插手?儲君的位子,我是如坐鍼氈。妹妹歸朝不久,與朝臣素?zé)o交結(jié),言行中正無私,不惹嫌疑。妹妹來勸言陛下,最是合意。爲了免遭父皇猜忌,我無法出頭,此事還需妹妹助力。”
他的態(tài)度明朗而坦誠,我心中稍覺舒坦。細細思想,真金所言不無道理。先前未封太子之時,真金便絕少去中書聽政。如今身爲儲副,更是謙抑遜讓,毫無干政之事。平日交結(jié)之人,也多爲儒士清流。況且,國朝政事,先是上達天聽,待皇帝裁決後,才啓白太子。忽必烈精明專斷,真金縱有異議,又何敢言明?至於他厭惡阿合馬,是多年以來朝野皆知的事,也不算觸犯禁忌。
權(quán)衡利弊之後,我方纔點頭:“哥哥勿憂。父皇但有詢問,我便如此回話,必不會貽誤大事。”
真金得我保證,方一展愁容,竟向我拱手致謝:“我替蒼生謝過妹妹,”又道,“兄長還有一事,想聽聽妹妹看法。妹妹可知悉日本國事?”
我搖搖頭,不禁凝神,正襟危坐,聽他把這島國與元廷的宿怨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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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幸隊伍從榆林驛停駐三日,又是一路北上,先後至懷來、雲(yún)州等地,又經(jīng)察罕淖爾,在當?shù)匦袑m駐蹕五日。停駐的日子裡,皇帝果然召集重臣商議選將一事。大臣們所舉人選,無非安童、伯顏二人,問及真金,也答宜選安童、伯顏爲將。私下裡問我時,我自是直言伯顏堪當大任。忽必烈素來謹慎,一時猶疑不定,便又召術(shù)士田忠良占卜,結(jié)果卻是伯顏合乎吉卦。如此,選將一事終是塵埃落定,接下來便是發(fā)佈檄文擇日出徵。
至於對日本事宜,自真金言及,我一直掛懷於心。自忽必烈即位,便多次試圖同日本交通往來。然而,落花有心,流水無意。對於元廷使者,日本國主從未正式接見,也毫無朝覲歸附之意。及至忽必烈派遣高麗官員趙良弼出使,不僅無果,使者反被扣押。日本的無禮舉動,終是觸怒了蒙古皇帝。聽真金的意思,忽必烈近來似有對日用兵的打算。
帶著疑慮,我跟著隊伍繼續(xù)北上,及至沙嶺,終於望見了上都的影子。不等天子駕臨陪都,便有守土官先來迎駕,一同前來的人中,竟有高麗世子王愖。
周邊小國中,高麗的態(tài)度可謂忠心。元廷勢力雖深入高麗王庭,卻曾幫高麗王剷除權(quán)臣,穩(wěn)固根基。高麗王王禃揣度情勢,主動歸附元廷,歲歲朝覲,派世子入朝爲質(zhì),甚至多次求娶公主。起初,忽必烈念高麗局勢未定,並未允準。而今王氏政權(quán)日漸穩(wěn)定,皇帝的意思也有鬆動,準備下降的公主,大抵是忽都魯揭裡迷失。
世子親自敬酒恭迎,忽必烈也給足了面子。接過酒杯,在馬上接過略略飲了一口。待宿衛(wèi)扶他下馬,執(zhí)起王愖的手親切問候:“你父親近來可好?朝中一切安否?”
待世子擡頭,我纔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微微一驚:出身王室的人,自有一番華貴雅緻,但年紀卻著實不小,足有三十六七。我心頭盤算著:忽都魯揭裡迷失而今才十六歲,與他婚配豈不委屈?
世子小心扶著皇帝手臂,聽皇帝問話,竟面露哀傷:“父王自年後便一病不起,本想親自來朝拜見陛下,奈何難以成行。王愖不得不代爲朝覲。至於朝事,一切安穩(wěn),有勞陛下掛心。”
忽必烈輕輕一嘆,撫慰了幾句,又道:“朕會派回回醫(yī)官親去探診,世子無需太過憂慮。”
王愖聞言,心下感動,泫然落淚:“臣代父汗謝陛下厚恩,高麗王氏敢不爲陛下盡忠竭力?”
這番表白可謂誠摯,忽必烈聽了,略略一笑,擺手道:“你父親也是一國之主,談何盡忠?惟願兩國世爲友邦,同舟共濟。”他說著,忽又想到什麼,憤然道,“不似日本彈丸小國,狂悖無禮,竟敢扣押我大朝使臣!”
王愖似有所觸動,又不禁落淚:“可嘆趙良弼先生,年逾古稀,卻被羈押異國,不得安穩(wěn)……”
忽必烈默默看了王愖一陣,似在盤算什麼,而後沉沉開口:“朕嘗聞日本金銀遍地,礦產(chǎn)富足;又於博多城同宋國貿(mào)易往來,兩國皆獲利頗豐。今歲朕欲興師江南,日本不除,宋國海上利源不斷,於我軍不利。且日本欺我日久,朕含容有時,如鯁在喉,終不能忍!”(1)
我心下一震,果然不出真金所料:忽必烈用兵日本的意圖已經(jīng)明朗。他未向我透露此事,卻公然對高麗世子表明態(tài)度,可見心意已決。然而南北兩線同時用兵,不知錢糧可堪支撐?
王愖卻無諸多憂慮,似是已得國王授意,慨然道:“陛下若舉大事,我國雖小,願盡綿薄之力,舟師船工盡由陛下差遣!”
他主動效忠,忽必烈沒有拒絕的道理:“如此,監(jiān)造戰(zhàn)船,還需國王和世子費心督導(dǎo)。事若有成,你便來迎娶公主罷。”
王愖聞言,一時愣怔,而後才恍悟過來,欣然叩拜謝恩:“陛下聖恩浩蕩,臣等必竭盡全力以報厚恩!”
忽必烈看著未來的女婿,笑著揚揚手:“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