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路學堂廡擴建工程基本完工。有了白瑀的許可,在徐慕之的幫忙下,工程用料和勞工費用的賬務也都一一理清。擴建後,整個路學氣象一新。白瑀還特地請來史彬爲新建的堂屋題寫匾額,以記述他捐資的功德。
到了十一月,校舍修建又開始提上日程。路學裡大部分學官都住在自己家宅,唯有白瑀等三五人尚未婚娶,仍住學裡,我自然也寄居路學。此前因經(jīng)費短缺,幾間校舍久未修繕,破損嚴重,尤以白瑀所居校舍爲甚。此番學裡賬簿上仍有餘款,學官們便不必再自苦了。
諸人很快劃定修建規(guī)模和人力物料諸事,打定本月下旬開工。工程尚未啓動,此間我也便得了閒。想起之前白瑀所說玉京書會一事,便請他擇定時日攜我一同去別雲(yún)館。
自從在路學謀了職位,我便不常入大都城。偶爾來的幾次,大多僅是採買衣物和學校用具,甚少閒暇娛樂。去斜街聽過兩次雜劇,一次是小二姐天然秀做場,一次又幸巧遇上雲(yún)軒兒。我與她打過幾次照面,卻從未有機會相談。她與白瑀眼下關(guān)係如何,我也無從得知。只是自廉園集會後,白瑀便一直籌謀著寫話本賺銀錢爲她贖身。後又有胡班主擴建慶雲(yún)班,白瑀投錢入股一事,偶有事宜需要商洽,因而時常往來勾欄和書會。
這次同白瑀入城,走得是西南邊的順承門。順承門街往北,皇城以西一帶,也是一處重要的集市——“羊角市”,操持各業(yè)的商販皆雲(yún)集於此。我不買東西,便是沿街一繞,也覺得熱鬧非凡。十一月的天氣甚是寒冷,可來往不絕的販夫走卒和客旅行人又爲這冬日平添了不少煙火氣。此時,皇族宗室和百官早已自上都返還,貴人們又多居住於西城,此處更覺繁華熙攘。
我們沿順承門街北上,穿過集慶坊,繞過皇城,過海子橋,再往西北走,便又到了斜街一帶。由衚衕進了斜街右側(cè)的鳳池坊,跟著白瑀一路走到衚衕盡頭,在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住,擡頭一看正是別雲(yún)館。
別雲(yún)館在鳳池坊裡的偏僻處,雖臨近繁華地帶,也不覺擾攘。由僕役引著進了門廳,只覺周遭一下子靜了下來。這是個兩進宅院,院子敞闊,僕役們不時來往,也行動有序,即便進了外人,只是稍稍退避,而後仍去忙自己的活計了。
“敢問已齋先生在否?”白瑀進了前廳,又向人詢問。我正尋思著己齋先生是何人,那婢女已道:“關(guān)先生正在東閣呢,王學士也在?!?
“瑀冒昧攪擾了,不如先在外廳等候。”白瑀躊躇片刻,便道。
“不妨事,先生吩咐了,若白學正來此,便請進來?!辨九幻嬲f著,一面將我們二人往裡面引。
“來罷?!卑赚r回眸看我,關(guān)切道。我遂提步跟上。
東閣落下了簾子,隔絕了視線,卻仍聞人語。裡面的人不知正做何事,像在揮舞著什麼,彷彿劈開了氣流一般,霍霍作響。白瑀不急於進去,立在簾外靜靜聽了一陣兒。裡面又傳來兵戈相擊的聲音,而後是一陣兒靜默。白瑀正撩簾欲入,卻聞一個響亮的聲音傳出,聲如洪鐘,即便見不著人面,也覺出一番凜凜生威的氣魄。只聞那人說道:“看了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
白瑀又停住腳步,微微一笑,自顧自說著:“這是已齋先生?!?
我尚在揣測這關(guān)己齋的身份,裡面已和著曲牌唱了起來:“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zhuǎn)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聲音如浩浩湯湯的江水,浪濤怒卷。眼前彷彿憑空出現(xiàn)一片寬闊無垠的水面,戰(zhàn)船乘著東風疾駛而來。箭如急雨,濃煙滾滾,江面上兵戈不歇。江水滾熱,水色殷紅,滔滔東逝的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裡面的人一詠三嘆,反反覆覆地唱著這句,終至悲咽難言。停了半晌,又有一人輕聲探問:“漢卿、漢卿?你且緩緩……”
那人猶帶悲音,自嘲似的一笑,才道:“無事,讓你見笑了。關(guān)某常自詡以文爲戲,平素裡不過閒心試弄,不料今日牽動心懷,一時失態(tài)了……”
“你這一曲《駐馬聽》,聽得我也心生悲慨。遙想三國英雄,再怎麼雄姿英發(fā),談笑風生,也不過隨這滔滔江水滾滾東流。曹操檣櫓也好,周郎英姿也好,終都是灰飛煙滅,爭的不過是早晚!這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又豈止是曹操和周郎呢!”
“和卿豁達得很!英雄抑或草芥,早晚不過是灰飛煙滅。我又何必作小兒女態(tài)?爲古人擔憂,徒惹人笑耳!”
“不然。英雄雖與草芥俱爲逝水,可千百年後,仍足爲吾輩品評觀瞻。卑微如草芥,即便化作血水東流,又有何人知,又有何人曉呢!百年後,漢卿定有聲名,可我終不過是草芥……”那人言罷,忽地沉鬱一嘆。
“嘿!你也別擡舉我,我能有什麼聲名?我不過是浪子班頭,留的也是風流豔名!”
“就憑這風流豔名,普天下誰又比得過你關(guān)漢卿?難道你不是那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玩的不是那梁園月,飲的不是那東京酒?縱然落牙歪嘴,瘸腿折手,也要往那煙花路上走的郎君領(lǐng)袖?如此渾賴撒潑,誰又比得上你關(guān)漢卿!”
“好你個王和卿!本想著你能說些正經(jīng)話,末了竟編排我!我信口謅得的曲兒,你倒記得一字不落!”
“鎮(zhèn)日裡被你調(diào)笑,便容不得我編排一回?好個小氣的郎君領(lǐng)袖!……”不多時,裡面氣氛竟不復悲鬱,兩人已笑作一團了。
稍許,我已從剛剛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見到關(guān)漢卿本人,也不是什麼驚奇的事。這時代是大元朝,這地界是大都城。一代風流人物匯聚於此,我早晚會一一相識。
“我們進去罷?!贝一厣?,白瑀拍拍我的肩,笑言。
白瑀撩簾而入,我緊隨其後。他進去後便向兩人長長一揖,我也依樣行禮,隨他道:“晚輩見過已齋先生,王學士。”
“哈哈!”其中一人朗笑一聲,把手中大刀往牆角一戳,便迎了上來,“夢石來了!近來學裡可事務繁忙?這位舍人是……?”
我忙自報家門,關(guān)已齋略略關(guān)懷了幾句,便攜著白瑀入座,又轉(zhuǎn)顧我:“蘇舍人也一同坐罷。”
待我坐定,纔有機會打量這位大文豪。他身著一件皁色長袍,仍掛著髯口,長鬚飄飄,好一個美髯公!臉上傅粉,勾出臥蠶眉和丹鳳眼,真?zhèn)€是面如重棗。不消說,也知道他所扮何人了。只是不曾想關(guān)漢卿不僅自己寫雜劇,還親身扮演,倒是個名不虛傳的浪子班頭。
觀其年紀,已有五十餘歲,卻仍是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不見一絲老態(tài)。他身邊的王學士也有四十餘歲,一副儒雅文士的模樣,也笑問白瑀:“夢石剛剛可聽到了?漢卿這新作的雜劇如何?”
白瑀並不急於評價,反問道:“不知這新本子叫甚麼?”
“《關(guān)大王獨赴單刀會》?!标P(guān)漢卿撫髯笑道,濃眉一掃,頗見威勢,“關(guān)某也算爲本家英雄寫了個本子!”
“已齋先生這一扮相,真如關(guān)公再世!”白瑀笑望著他,眼裡是由衷的讚賞,“本子尚未聽全,瑀不宜置評。我卻愛那一句,‘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格調(diào)高古悲愴,盡顯英雄氣概。聽得吾輩心生慨嘆,有關(guān)公這般大忠大勇之士,左右倒不了漢家節(jié)!”
“夢石知我?!标P(guān)漢卿笑呵呵坐下,又吩咐婢女奉茶,“‘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也是我得意之筆。餘下部分倒是當不得夢石的誇讚,不過一抒胸中不平之氣,聊慰心懷罷了。只不知國朝鐵騎臨江,南邊那宋室,可有匡扶社稷的‘關(guān)大王’呢?”
“宋室向來優(yōu)待士大夫,仁宗盛世君臣共治,一時傳爲佳話。南朝士子以孔孟之道立身,臨危之際,縱無關(guān)公雄烈蓋世,以身殉國的氣節(jié)總歸有的?!卑赚r肅聲道。
“宋室權(quán)奸相繼柄權(quán),前有史彌遠,現(xiàn)有賈似道,哪裡還見仁宗盛世的君臣共治?”關(guān)漢卿似是不以爲然,輕嗤道,“如今襄陽已破,呂文煥投降,元軍沿江而下取臨安,爲時不遠了??上挝臒嗍亓?,終是敵不過那回回炮。雖於氣節(jié)有虧,無援孤守六年,已爲不易。宋人若罵呂文煥,不如罵專權(quán)自擅的賈似道!”
“權(quán)奸亂政,史上數(shù)見不鮮。不獨宋室,如今我國朝,何嘗不是權(quán)奸當國?”
“唉!”關(guān)漢卿沉鬱地一嘆,而後卻不深談,只道,“這是貴人們掛心的事,哪裡輪到吾輩談頭論足?我只堪嘲弄風月,戲舞文墨罷了。”
“先生是不拘於時的逍遙散人。我等無知無識之輩,卻只能自苦於世,無力超脫了。”
“夢石何來自貶之言?這話倒像是責怪關(guān)某了?!标P(guān)漢卿皺眉,神色微恙,“你有不平之氣,何妨以筆墨述懷?文可載道,曲亦可載道。說到底,你還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屑於勾欄瓦肆供笑殷勤罷!”
“先生……”白瑀哪料他這般直言,臉色驀地一白,尷尬難言。緩緩垂眸,一時沉默,像是真被說破心事了。
論年紀,關(guān)漢卿同於他父輩,直言指斥,卻也無可厚非,連我也不好說什麼。倒是那個王學士尚且厚道,見場面難堪,笑著插言:“夢石若願作書會才人,心裡又何必諸多牽掛?你那新本子,我與漢卿、楊顯之俱已拜讀,果然得蘭谷先生真?zhèn)鳎耧L流,氣象高華?!?
王和卿意在圓場,白瑀不會不懂,當即起身一揖,慚愧道:“王學士謬讚了?,r那點微薄文才,還是有自知的。今日前來,本也是爲向名公才人求教?,r只望兩位先生直言。”
見他面色略微窘迫,關(guān)漢卿稍斂詞鋒,卻仍忍不住嗤笑:“我還當不得你這般擡舉呵!夢石,你叔父白蘭谷那般詞彩華章,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聽出他在打趣,白瑀這才緩了口氣,微笑回道:“正是叔父讓我向先生請教?!?
聽了這話,關(guān)漢卿灑然一笑,撣撣衣袖:“白蘭谷啊白蘭谷,你吝惜文才,不去教這親侄兒,倒把這活計推給我!”但見白瑀仍執(zhí)意求教,轉(zhuǎn)而笑道,“也罷,勉爲其難罷!你先坐,夢石?!?
白瑀復而落座,經(jīng)關(guān)漢卿一番刁難後,似乎心中忐忑,看著他的目光也帶著虔敬和誠懇,卻像路學裡入學不久的學生了。哪裡想到他也是爲人師表的人呢。
“先前我那話說得重了,你別介懷。”關(guān)漢卿撫了撫長鬚,淡淡道,他雙目微闔,默想了一陣兒,而後卸下髯口,取茶飲了一口,又目視白瑀,“夢石,我知你心裡委屈。你要做這一事業(yè),還要放下委屈?!?
“先生!”白瑀霍然擡眸,直直望向他,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腔話語堵在肺腑,良久才緩緩搖頭,“瑀沒有資格委屈?!?
“誒!”關(guān)漢卿擺擺手,“這是何話?這世道待人不公,還不許人憤懣,還不許人委屈?我並不是要責怪你?!?
“瑀資質(zhì)愚鈍,還望先生教我?!?
“我知道,士君子‘致君堯舜’的好日子過去了,可這日子再苦,咱們終究得熬過去不是?”關(guān)漢卿忽而慘然一笑,“你心裡苦,可小民心裡也苦??!天下委屈的人多了!‘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shù)家’,又或‘傷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荊榛不見人’。(1)蒙古滅金,無分老幼盡殺之。慘??!我少時跟隨父母流離,那景象至今依稀可見?!坠锹鹅兑?,千里無雞鳴’。累累白骨,他們的委屈又何處說??!”他情緒來的突然,說到悲慟之處,不禁掩面悲咽。
我內(nèi)心震動不已,再一次牽動心中不願面對的史實??粗@般沉痛,忽而生出一股無地自容的羞慚來。我先前享受的榮華富貴,並不是天經(jīng)地義。那些尊榮怎麼得來的,不忍細詢。
東閣裡一時寂寂無聲,關(guān)漢卿支肘靠在案上,閉目不語,撫膺長嘆;王和卿默然看著他,也低頭嗟呀難言。白瑀神情黯然,握了握拳,復又鬆開,而後起身,向關(guān)漢卿鄭重一拜:“先生教誨,瑀方明白了!”
“說說看?!标P(guān)漢卿撐著額頭,似是疲憊地很,怏怏地問了一句。
“我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委屈,更要想著天下人的委屈。代民立言,爲那些無處可訴的委屈立言。用一支筆,書盡天下不平事?!卑赚r正色道。
關(guān)漢卿目視他良久,眼中終於露出嘉許,擡擡手,示意他坐下,“孺子可教也!”得到他的肯定,白瑀舒了口氣,又聞他言,“金蒙戰(zhàn)爭已過,可世道仍苦。你只知廟堂上權(quán)奸禍國,卻可曾聽過民間的疾苦?阿合馬爲討君王歡心,徵索無度,百姓的委屈又向何處訴?國朝雖不行科舉,可也沒人封你的筆,管你的口!”
“先生說的是。”白瑀點點頭,見他受教,關(guān)漢卿又道,“不行科舉,吾輩讀書人終究還是那萬民中的一個,這樣就委屈了?千百年來,委屈的人多著呢!人啊,總歸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底!”
白瑀羞慚一笑,“不聞先生之言,不知我眼孔如是小。我那本子,回去燒了罷?!?
“誒!”聽了這話,久久未發(fā)一言的王和卿突然擺手,“不必。你那本子,寫唐時喬知之與其婢窈娘(2),有情人難成眷屬,也是天下常有的憾事。妙辭俊語,情深意切。難得的好本子,改日叫楊顯之編入集錄罷?!?
“只是境界上還差些。喬知之此人,狹隘得很!我素來不喜?!标P(guān)漢卿道。
“我聽先生的話,回去再潛心鑽研。這本子不必收錄了,還需謝過王學士。”
王和卿也點點頭,“也好。只是寫這才子佳人故事,有情人離散難聚,雖說哀豔感人,終究不如團圓戲博人歡心。小民的苦處夠多啦,要想本子在勾欄裡賣得好,還以大團圓爲佳?!?
“多謝學士提點。”白瑀懇切道,“瑀同慶雲(yún)班胡班主也算相熟,不妨問詢一二。”
“嗯,”關(guān)漢卿道,“胡班主新得了兩名旦色。據(jù)聞那寧娘子,曾是珠簾秀的高徒。夢石也不妨向教坊名伶請教。此輩知人喜好,多有賦性聰慧者,不輸於吾等也!”
聽到這個名字,白瑀微微出神,而後恢復如常,輕輕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