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在這裡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此後兩月中,八剌不時會來我帳中就寢。每次我都是劇烈地反抗,每次卻都是徒勞。一時間,我對他的恨意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每每看到他在我氈榻上昏昏睡去,便有種拿起解手刀搗開他心窩的衝動。
我身邊備足了番紅花,事後必會用其汁液反覆清洗身體,以免留下遺患,而後又讓阿蘭私下問來了避子的涼藥,悄悄服下。涼藥的害處我自曉得,但也顧不得了。
一邊是艱難地打熬著時間,一邊與巴希爾互通消息。他暗中幫我尋找著可靠的商隊。只是九月過後,他卻有好些時日沒來王庭。我更加寢食難安,於是打定主意親自去城中找他。
十月上旬,終於等來了機會。
那日一早,八剌便同長子別帖木兒帶著軍隊前往不花剌,他走的突然,行動前還刻意隱瞞了消息。雖然沒對我說明意圖,但我隱約能猜得他的打算。
他離開王庭的第二日,我便準備去撒馬爾罕城拜訪巴希爾老人。
我在王庭時,八剌只是指派一個十人的衛隊看護我,並不限制我的活動,但若離開營帳,這個衛隊便會尾隨不離。
衛隊的首領是八剌帳下的一個侍衛,名叫撒裡。我向那海哈屯告知此事後,撒裡才同意我離開營地。那海哈屯又增派了二十衛士,護送我入城。
衛隊一路進入撒馬爾罕,我已無心觀賞路邊的景色,只想儘快見到巴希爾。氈車不緊不慢地行著,絲毫不理會我焦慮的心情。
農忙過後,集市上更是一片喧嚷。農人們推著收割後的麥子在市場上叫賣。甜瓜葡萄也擺滿了攤位,還有農戶將甜瓜製成乾果。商賈仍是往來不絕,攜帶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寶物前來販售,也有的只是在此地暫留,準備前往遙遠的東方。
二三十餘披甲侍衛突然入城,商販們見了不免驚慌,忙忙停下了生意,躲閃開來。我吩咐撒裡速速前行,不要擾了小民的營生。這個魁梧的侍衛也只不以爲然地笑笑,便率隊往內城趕。
進入內城,繞著城中廣場行了一路,我們一行直奔大禮拜寺而去。離禮拜寺還有一端距離時,我便命衛隊原地待命,吩咐撒裡攜五名侍衛隨我同去。
宮車停在了大禮拜寺門前。巴希爾長老不僅是撒馬爾罕德高望重的學者,還是大禮拜寺的伊瑪目。我首次來此,並不敢自持身份貿然入寺。著人先投了拜帖。很快就有管事前來接迎。
“伊瑪目還在主持禮拜,怕是一時抽不開身……”寺內的管事說著,面露爲難之色。
“自是不能擾了寺衆修行,我等等便是。”我道。
管事見我態度和氣,暗暗鬆了口氣,“如此,煩請公主稍候。”
他一邊說著,一邊殷勤接迎我,然而並未邀請我入寺,而是帶我到了禮拜寺旁側的經學院,擇了一處偏廳,讓我等候,而後又奉上瓜果飲品,並有經院內的學者從旁陪侍。
我有些過意不去,對陪侍的學者道:“你們職務纏身,不用在此耗著,且去忙吧。”說了兩三次,纔將人遣離。
我在偏廳內默默地等待,眼見太陽升到了頭頂,漸漸地,開始偏西。大禮拜寺沐浴在陽光中,寶藍色的圓頂熠熠生輝。悠揚的唱誦聲飄入廳內,我閉目靜聽,心頭的煩亂也被滌去幾分。
撒裡卻不耐煩了,在我身後踱來踱去,抱怨道:“這個老頭好大的架子,竟敢叫公主久等!公主也是擡舉他了,命人把他架到王庭就是,何必親自跑來?”
我冷冷道:“你若等不及,不妨先回去。”
“奴婢怎敢?”撒裡聽了,急忙搖頭擺手,“八剌汗吩咐我隨身護衛公主,怎敢擅離職守?叫他知道還不得剝了我的皮!”
我“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又候了兩刻左右,終於見管事氣喘吁吁地跑來:“公主,伊瑪目、伊瑪目他來了,怕您著急,叫我先過來告知。”
我點點頭,謝過他,又對撒裡道:“長老爲我授課時不喜旁人在場,一會兒你先出去候著。”
撒裡雖不情不願,也不敢違逆我的意思,待老人進來,便自覺地退到廳外等候。
“公主,您竟然親臨此地,是巴希爾招待不週,請公主莫怪。”老人訝然道,臉上透著驚喜,腳下也快了幾分。
我看見他慈祥的面容,心裡沒由來地生出一股溫暖,想想這幾日焦慮地等待,又倍感心酸,不多說話,忙將他扶到座位上。
老人有些惶恐,連連推辭,又忙忙叫人再次奉上茶點,卻被我揮手拒絕。我吩咐道:“叫其餘人都出去。”
廳內只剩我們二人,撒裡在外面候著,應是聽不到什麼。
“公主爲何親自前來,可是有要事?”巴希爾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八剌汗帶著軍隊去了不花剌,”我沉吟著,又道,“也許很快就會來撒馬爾罕。您做好準備罷。”
老人不禁發出一聲低呼,手一抖,差點把杯盞碰掉:“這可是真的?汗王他發誓要保護農民和商人,怎能背棄誓言?”
我無奈一笑:“豐收的季節已過,牛羊也都上膘,商人們賺的鉢滿盆盈,眼下不正是他收割的好時節嗎?明春可是要出征的!”
老人眼神一黯,喃喃道:“看來是逃不過了,逃不過了……”
“必須馬上聚集貴族商議對策……總要獻出些財貨,一毛不拔自是不行。”
巴希爾默然點頭,鬍子一顫一顫的,傳遞著無助和恐慌的情緒,嘆道:“這麼一攪擾,麻速忽大人費盡辛苦召回的農奴,怕是又要流散了……撒馬爾罕屢遭劫難,難道是真主降罪要懲罰我們嗎?這些無辜的子民又做錯了什麼?”
他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兒,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忽地想起將我冷落了好一會兒,帶著歉意道:“公主恕罪,巴希爾一時憂急,怠慢了公主。幸賴公主提前告知的消息,我們還可早做準備。我替撒馬爾罕的子民感謝您!”
我搖搖頭,沉吟片刻,終於說出我前來的目的:“我託付您的事,可有了眉目?我……能不能回去?”
巴希爾聞言,默然良久,才道:“公主託我討要的商人攜帶的‘臺座’(1),其實早已準備好了。商隊也找到了可託的,有一隊常年來往于波斯與契丹的行商,領隊叫薩伊,與我頗爲熟識。他們這些時日恰巧又暫在撒馬爾罕駐腳……”
“長老!”我聽了這話,一時激動,竟說不出話來,“我竟不知如何謝您!”
巴希爾擺擺手,“巴希爾甘願爲公主效命。只是實在不願把這臺座給您。您一個小姑娘,即便喬裝打扮也很容易露出破綻。而這行程更是千里萬里,路途遙遠,巴希爾著實擔心您的安全!”
“這些我都不怕。”我堅定地回答,“只要能離開這裡,無論前路如何,我都不後悔。”
“我看八剌汗對您也是十分在意,留在這裡便不好麼?”老人苦苦勸道。
“您不必勸了。”我擺擺手,“我就是被風暴吞噬,被強盜打劫,或是渴死在沙漠裡,也好過留在此地。”
老人的眸光一顫,喉中逸出沉沉的嘆息:“也罷。巴希爾願您能平安返回故鄉。您是真主保佑的孩子,定會安然無事的。”
“商隊何日啓程?”我急切地問道。
“他們本打算駐留十日,而以眼下的情形,越早啓程越好,我會說服他們後日出發。公主的身份我不敢外泄,只能委屈您以我學生的身份隨商隊同行。”
“那是自然,長老費心。我只需到阿力麻裡,找到我哥哥那木罕即可——路程也不是那麼遙遠艱險,必不會添太多麻煩。”我信誓旦旦地保證著,“我料定五日內八剌汗不會回來,後天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入城。還得煩請長老爲我準備一身商人的行頭。”
老人又沉默了下去,似乎在思索還需囑咐的事宜,而後他匆匆忙忙起身,從包裹裡掏出一本羊皮小冊子,鄭重地遞與我:“公主,這是我手書的一些內容,上面記載了波斯語和阿拉伯語的常用會話。您與商隊同行,或許用的上。後面還有謄抄的幾首詩歌,閒暇之餘也不妨看看……那臺座便夾在書中,望公主小心收藏。”
“長老……”我雙手接過,只覺那小冊子沉甸甸的,載滿了老人真誠的情誼,“您的恩德我必不忘記。”
他只是用慈祥的目光柔撫著我,“我的女兒遺憾終生,我不希望這樣的事重演。好孩子,我只希望您擺脫憂鬱,希望您常露笑顏。”
我點點頭,心頭溫暖,一時間嗟呀難言。
老人又與我閒敘幾句,便起身道:“午後我還要主持禮拜,怕是不能再陪伴公主,現在需回去準備了。”
我點點頭,正欲同他一起出來,忽聞外面傳來吵嚷聲,似乎是撒裡的聲音。
“怎麼了?”我心下狐疑,快步走到廳外查視,卻見撒裡揪著一個小夥子的前襟辱罵不休,“公主同巴希爾長老在此議事,你豈可前來攪擾!?”
我當即喝止了撒裡,並要求他向對方賠禮道歉。
哪知那小夥子看見我們二人出來,顧不得禮數,一下子撲到巴希爾腳下,哭道:“老師,老師!大禮拜寺裡突然闖進了蒙古人的軍隊,他、他們搶走了所有的禮拜毯,奪走了珍藏的《古蘭經》,還揚言要拆、拆毀宣禮塔和壁龕……”
聞言,我腦中轟然一聲,登時僵在原地,而巴希爾老人竟直直暈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