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倫整整瘦了一圈,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別速真已行動不便,卻還要攙扶母親。懷孕雖使她的身體豐滿圓潤,可臉上滿是憂慮,面色蒼白,眼睛也有些失神。
我心裡開始泛酸,因這一事,牽累了多少人,不僅我和安童,真金、察必、帖木倫、別速真都爲我倆傷心難過,就算是忽必烈,他的心難道就好受嗎?
帖木倫爲何而來,我能隱約猜得幾分,心裡突然變得空茫起來,想到安童,那份感覺不是愛意,而是深深的疲乏。我的心開始動搖了。想到這裡,又惶惑不安,安童他還在堅持吧,我這樣想,是不是對不起他?
煩亂的心思幾乎讓我忘了待客之道,看到帖木倫母女的時候我便心緒起伏。還是阿蘭有眼色,將二人讓上座,又去準備奶茶、炸果子。兩人卻只是欠身坐下,眼神又落到我臉上,帶著懇求的意味。
“公主臉色不好,身體可還舒服?我母女二人本不應叨擾,但今天實在不來不行,還望公主見諒。”她語氣客氣得很,還帶著點疏離和敬畏,我卻聽了心裡一涼。
我微微一笑,擺擺手:“我身體無妨,些許小病,養養便好了。只是姨母這般消瘦,定是爲安童哥哥擔心罷。還有別速真,怎麼還隨意走動,不在家安胎?”
“公主。”別速真聽我叫她,慢慢擡起眼睛,裡面已裹滿淚水,嘴脣顫抖著,惶惶開口。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笑道:“爲何這麼稱呼我?你是不把我當姐妹了嗎?身子這麼沉,可還安適?胃口怎樣呢?伯顏有沒有盡心照顧你?孩子的衣服也可以開始準備了……”
“察蘇,別說了……”別速真嘴脣一抖,淚水滾滾而下,趴在我肩頭嗚咽起來。
我摟住她,輕拍她的肩膀,帖木倫也撫著她的後背,勸道:“別哭,悲痛傷心會對孩子不好。”
“可哥哥他……”別速真越發難過,淚水簌簌不止。
“安童怎麼了?”我心下一凜,連忙問道。
帖木倫嘆了口氣,也悄悄擦拭眼角,恨鐵不成鋼道:“孽子而已,不提也罷,這個家都要毀在他手上了!他自己胡鬧不要緊,可惜他底下的幾個弟弟,還有別速真,大著肚子還要爲這個哥哥操心!”
“還請姨母把話說明白。”我的臉色漸漸冷了下去,看著她沉沉開口。
帖木倫動動嘴脣,躊躇半晌,才道:“半月前,他從宮中回來,臉色便不好,整個人像丟了魂一般。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悶了一天,而後竟寫了摺子要求辭去相位,我開始不知情,還是大哈屯告訴我!那摺子遞上去,大汗沒有迴應,他卻不死心,仍舊上表,先被我攔下了。而後他便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生生把自己糟蹋病了!政事也不理,家事也不問,成什麼樣子?我氣得發暈,家裡怎麼出了這般孽子?他不爲自己考慮,便不爲弟弟妹妹考慮?枉他還是家中長子!……”
帖木倫絮絮說著安童種種不是,一邊說著,眼淚便掉下來,又是心疼,又是氣恨:“我一向以爲他是個懂事的孩子,凡事便不多過問,沒想到縱容得過了,終至釀成大錯。他有今日成就,不過是靠著大汗賞識和祖上蔭庇,一時得志,竟忘了自己的根底!我們說到底還是黃金家族的老奴婢,怎敢奢望同主人聯姻?被視爲自家骨肉已是無上恩寵,哪知他竟起了這般心思,嫡公主也是他能肖想的?糊塗,當真糊塗!……”
我沒有插言,耐心聽她說著,別速真聽了不忍,幾次想打斷她,都被她堵回去。也不知說了多久,帖木倫自己累了,低頭喝了口奶茶,纔想起我,擡眼望望,解釋道:“我一時心急,話便多了,公主莫怪。”
我不以爲意,只是問道:“姨母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一時語塞,望著我的眼神突然有些閃爍,微微別過頭去。
我見她不自在,不禁一笑,話語卻毫不容情:“姨母今日來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讓我猜猜……您是不是覺得,安童這個樣子,是受我牽累?”
她聽了這話,手猛地一抖,奶茶便灑了半杯,慌慌放下,忙請罪道:“公主,妾怎敢如此?怎敢歸罪於您?說到底,大汗對公主動怒,還不是安童的原因?公主年幼不曉事,他也跟著一起糊塗!我今日來,是向公主替孽子請罪!”
別速真聽了她的話,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看得出,她是在心疼安童,她拽拽母親的衣袖道:“額吉,您別怪哥哥,他現在已經病了,您還要怎樣?再這樣下去,是要逼死他啊!”
帖木倫聽了這話,越發羞惱,呵斥一句:“你少爲他說情!他自己辦了糊塗事,還要母親爲他請罪善後,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竟讀出了一個不忠不孝的孽子!”說完話,自己的淚水又流下來,望著我,朦朧的淚光後面是苦苦的懇求。
我又痛又怒,一時煩亂,站起身,冷聲道:“姨母也不用到我這裡哭訴!察蘇擔不起!我也是頂著罪名的孽子,哪裡敢爲安童脫罪!您應去求大汗纔是!”
帖木倫經我一斥,惶恐地便要跪下,別速真心下不忍,也跟著要跪下,我連忙將她扶起,按到坐牀上:“有話好好說!你胡折騰什麼,孩子最重要!”而後,又把帖木倫從地上拉起。
別速真淚水連連,眼睛腫的像櫻桃,望著我哭道:“公主,你最懂我哥哥,他不忍負你,不忍連累家人,寧願負了自己!他要求辭相,上表請罪,還要投軍。大汗不允,他便絕食言志,這樣會把他逼死啊!這時候,除了你,還有誰能勸他?求求你,求你……”
別速真的哭聲像小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割著我的心,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安童,事到如今還是要我掛心!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招惹他。
沉默了半晌,我心裡才稍稍平靜,扔給她一塊帕子:“先把你眼淚擦擦,此事容我想想。”
帖木倫見我有鬆動的意思,喜不自勝,想說什麼,但見我神色,又咽了回去。她坐了半晌,沒有得到肯定答覆,終是不安心,便猶豫著對別速真說:“公主近來也心情不好,你在這裡陪陪。我先回去看你哥哥,好歹讓他把藥吃了。”
我點點頭:“別速真留下也好,陪我說說話。”
帖木倫歉然一笑:“公主別嫌叨擾便好。”而後,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
我自然懂她意思:“姨母莫急,三日內必會給你答覆。”
她聽了終於鬆了口氣,又客套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
送走了帖木倫,我也如釋重負,仰面往氈榻上一躺,渾身疲乏,什麼也不想想,也不想動。至於那三日承諾,我目前也懶得理會。
別速真沉默地坐過來,輕輕撫著我的額頭和辮子,眼睛仍紅紅的,眼裡滿是歉悔。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罷,我不會讓安童爲難。我喜歡他,便不會讓他置於兩難的境地。只是我今天累了,不想去想,給我一點時間。”
別速真聞言,“哇”的哭出聲來,淚水盡數滴在我的衣襟上:“我沒有逼你,我何嘗不想讓你做我嫂子,那該是多好的事啊!爲什麼這樣,爲什麼這樣!?我們爲何偏偏是木華黎的兒孫!?”
看她流淚,我也難過不已,心裡卻有些慰藉:她和她母親,畢竟不一樣。
我摟住她,勸道:“你別哭啦,我這裡心煩著,還有安慰你。你說是陪我,卻不讓我省心。其實今天這樣,我一早也想過,只是不甘心,便拼了一把,哪知還是你和真金的樣子……”說著,想笑一下安慰他,卻怎麼也擠不出笑意。
提及往事,別速真越發傷心起來,摟著我大哭不止。見她情緒失控,我終於慌了,抱住她連聲安慰:“別哭,千萬別哭,會傷身體。你還有孩子呢,別哭,別哭。我心裡會難過。”
“公主,我對不起你,我和額吉也對不起你。你不要怪我哥哥,他盡力了……”她仍哭道。
我苦澀一笑:“我明白。他的心,我都懂。”
她嗚咽了幾聲,終於慢慢收住眼淚。好說歹說,我才把她哄睡著,自己反而沒了睡意,也不知過了幾時,才終於睡了過去。
一早,陽光從天窗射進來,我微微開眼,卻聽耳邊有隱隱的哭聲。我心下不安,起來查看,卻見別速真捂著小腹,痛苦的呻.吟。我一時慌了,連忙問:“別速真,怎麼了?”又忍不住去探視。
她撥開我的手,身子抽搐著,疼得語不成句:“別……別碰,髒,髒……”
她身子一扭,身下赫然映著一灘血跡,再看看她肚子,登時恍悟。
我立時跳起來,朝外面大聲喊:“快去叫穩婆,叫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