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墮馬,沒有上次那般好運,右腿輕微骨折,肋部也有淤腫,好在有隨軍醫官悉心調理,身體才慢慢恢復,饒是這樣,我們行軍速度依然減慢了。我也很是焦急,雖然被俘幾乎沒有話語權,但還想到塔剌斯的忽裡臺大會上觀望一下,瞭解目前態勢和日後走向。
我們一行且行且停,沿著天山山脈,一路向西,走過了伊塞克湖盆地,經過了楚河谷地,終於慢慢接近塔剌斯河流域,時已過了五個月。入冬之後,行程更加緩慢,常被大風暴雪阻隔。忽禿倫擔心我的傷勢,也不敢急促行軍。
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迫切起來,不知這次忽裡臺大會後,中亞又要掀起怎樣的風雲?而我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
進了寒冬,又是一個漆黑的雪夜,星月無光。沒有夜風,卻依舊寒冷徹骨。大帳外蓋了好幾層厚氈,帳內爐火燒得極旺,我裹著厚厚的皮裘,可依舊凍得手腳發僵。
五個月多了,骨頭早已長好,傷勢也痊癒了,只是右腿不太靈便。我踩著靴子,在帳內一步一步地試著走路,順便活動筋骨,阿蘭在一旁擔憂地盯著我,問:“公主,要不要奴婢扶您?”
我擺擺手,笑道:“不必,總要試著自己走。你不知,午後我還騎著撒勒黑跑了一圈,後來下了雪,纔回來。”
她聽了嚇了一跳,忍不住小聲抱怨了幾句。我只笑笑,也不理她,全心集中在自己的右腿上。
帳外靜悄悄的,竟連風聲都微不可聞,帳簾寂寞地垂落著,我盯了很久,突然嘆了口氣。
不知曲律的斤是否會感到寒冷呢?不知火赤哈兒的斤是否已取回哥哥的屍骨,好好安葬了呢?
他遇害已有八月,可每每想到,我內心都忍不住一陣抽痛:那麼溫柔和善的人,怎會遭遇如此殘酷的命運?
阿蘭見我心情低落,便說著閒話勸我,我擺擺手,苦笑道:“沒事,別擔心。”
又走回坐牀上坐下,自己倒了一盞葡萄酒——這還是曲律的斤當初送的。
入口盡是苦澀,我搖搖頭,眼睛一時發酸。
不一會兒,帳外有人通報,是忽禿倫的侍女,阿蘭上前迎接,順便問明瞭來意:忽禿倫邀我去帳下喝酒。
“公主?”阿蘭望著我,徵詢我的答覆。
我放下酒杯,淡淡應道:“好。讓忽禿倫稍等。”
……
忽禿倫帳內的爐火燒得更旺,她自己已置好酒席,帳子中有舞女助興,見我進來,從坐牀上起身,親自迎了下來。
我微微頷首示意,也不客氣,由她引著,坐到了客席上。
忽禿倫擡手將舞女揮推,對我道:“你的傷剛好,定不喜喧鬧,我們二人對飲,便很好。”
聞言,我不由挑了挑眉:她什麼時候開始顧忌別人的感受,如此周到體貼了?
內心頗爲受用,可我嘴上依舊淡淡的:“被俘之人,哪敢多事?一切隨著公主喜好便好。”
雖然驚訝於她態度的轉變,但她害死曲律的斤,是洗不掉的罪名,在她面前,我始終無法心平氣和。
忽禿倫聽出我在刺她,不高興的神情立刻寫在臉上:“我請你是來喝酒的,何必說這麼敗興的話?”
聞言,我內心悲悵不已,曲律的斤埋在冰冷的荒漠裡,那木罕的軍馬無法西進,我的屬民死傷大半——我還有心情同敵人把酒言歡嗎?
她彷彿猜得我的心事,“哼”了一聲,不以爲然:“沒錯!曲律的斤之死是我做下的,我卻沒有向你認錯的道理!兩國相爭,哪裡分得清對錯?我只希望,私下還能和你做朋友。你不會連這點胸襟都沒有罷?那天賽馬後,說實話,我對你頗爲欽佩,想你也是和我一樣的女子,欲引爲知己。察蘇,你不要讓我失望!”
忽禿倫的態度依舊傲慢,話語卻很是真誠,撇去仇恨不言,我也激賞她不輸於男兒的豪情。她說的是。在某一層面,我們爲何做不得朋友?自己竟是心胸狹隘了。仇恨和欣賞,其實可以分得開。
我搖搖頭,哂笑一聲,自顧自地倒一杯酒,舉到她面前,道:“能得公主青眼,察蘇不勝榮幸。便先乾爲敬!”
說罷,仰頭飲下,可酒水入喉,便辛辣無比,喝得猛急,一時嗆住,只飲了半盞,便受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阿蘭連忙輕輕捶我後背,幫我順氣。
忽禿倫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無事,嘴上又忍不住刻薄起來:“這是漢地的燒酒,酒性最烈!你也不聞聞味兒,便一乾而盡,也不想自己有那般酒量沒有?這逞強的性子卻和小時候別無二致!明明酒力不濟,卻舍不下臉皮……”
她毫不客氣地揭我老底,我聽了絲毫不怒,只是會心地笑出聲來,搖頭笑道:“這些事,你竟還記得。”
忽禿倫爽聲一笑:“如何能忘?在那之後,便找不到敢與我較勁兒的小姑娘,連男孩都少,好沒意思!”
她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酌了一口,神情很是落寞,眼睛有些出神,顯得眸色都幽深了幾分。
默默地看她神色,她的心情,我似乎能明白幾分。
“你不知道。父親從小寵愛我,卻不嬌慣,把我當男孩一般培養,從小便能參與軍政大事。我的能力比那幾個兄弟強出了許多,常得父親誇獎。察八兒、陽吉察兒兩個哥哥比不過我,又怕我奪去父親的寵愛,不但不思進取,反而處處說我的不是!呵,由他們說出去罷!父親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自能看出誰是良駿,誰是駑馬!”
她喝了幾口,便有了幾分醉意,話也便多了起來。我慢慢留心,每次只抿一小口,並不多喝。
“所以你便偷襲公主營地,逼八剌與忽必烈汗爲敵;又攻襲別失八里,是想證明自己?”我盯住她的眼睛,話語慢慢冷了下來。
“沒錯!”她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敵意,說的十分乾脆,語氣倨傲無比,因醉意而渙散的眼神又聚合起來,犀利得宛如玫瑰的尖刺。
我忍下心頭怒意,沉思片刻,繼續問道:“忙哥帖木兒插手之後,以他和海都之力,挫敗八剌並非難事。你又何必長途奔襲,毀我營地?”
忽禿倫真是有些醉了,話語也沒了遮攔。也難怪,便跟我實話交待,又有什麼損失?外面捏古速兒嚴防死守,我插翅難逃;就算僥倖逃出,前方便是高山峻嶺,我也走不出去。
“我這是爲了斷他後路!”忽禿倫捏著酒杯,凝住眼神,狠狠道,“察八兒那個庸夫哪有這般遠見?八剌雖敗,便不會捲土重來?他若得忽必烈汗支援,同那木罕結盟,我們也不會好過。”
我嘆了口氣,暗暗敬佩她的頭腦:這般見識,卻也不輸於男兒了。可一個女孩,行事爲何這麼毒辣呢?
“我不明白,八剌那麼心高氣傲,怎麼能低下頭,同意和談?”我忍不住探問。
她仍一口一口地喝著酒,言語間少了許多顧忌:“呵!形勢比人強!這個莽夫,比我父親差遠了!他奪不了河中之地,便要毀了富庶的城市!他在不花剌和撒麻爾幹兩地的暴行,農民流盡了血和淚,都訴不完!榨乾了財富算什麼?留著城郭和農民,難道不能生出更大的財富嗎?……”
我聽了暗暗吃驚:這竟是海都的意思他已經意識到農耕文明的重要性,懂得收取賦稅,保護農民了?這和忽必烈行漢法,不是殊途同歸嗎?
“毀滅城市,掠盡財富,不正是蒙古人的做法?若是成吉思汗也會如此。”我仍假意附了一句。
“察蘇,你以爲我們還是隻懂燒殺搶掠的草原人?”忽禿倫的臉頰已經紅透了,眼睫一眨一眨的,配著凌人的傲氣,十分美麗,“將城郭交給回回大臣經營打理,只需坐收賦稅,多出的財富何止十倍?如此,黃金便如流水一般,年年不絕。像八剌那樣肆意搶掠,豈是長久之道?毀了不花剌和撒麻爾幹,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心裡仍驚訝不已,沉思片刻,才道:
“怎麼沒好處?既然得不到土地,不如搶奪一空,也好過將財富留給敵人。我沒記錯的話,阿母河以北,並無察合臺汗國屬民。忙哥帖木兒後來插手,只因爲這裡是他重要的分地。每年的貢賦收穫不菲罷!便是海都大王,也有屬民在此……”
忽禿倫慢慢沉默下來,一時間醉意也去了幾分,盯住我的臉,目光漸漸清澈起來:
“察蘇,你知道的不少!”她眼尾一挑,話語是十足的挑釁,竟有幾分威脅的意味。
“我如何不知!?”我將酒杯猛然往桌上一戳,桌案鏗然作響。心裡騰起了怒意,悲怒中,凌厲地望回去:“河中之地本是汗廷土地!自蒙哥汗時期,就爲阿母河行尚書省所轄。諸王抽取賦稅,乃是大汗的恩賜,如今你們竟不把我父汗放在眼裡!?竟要瓜分汗國的土地!這一草一木,一砂一礫,都是我父親的山河!哪容你們肆意踐踏!?”
忽禿倫直直盯住我,神色震驚,旋即恢復了冷靜,蔑然一笑:“忽必烈汗若想插手河中之地,先要問問他有沒有餘力。如今他怕是忙著和蠻子國交手,無暇西顧了罷?否則爲何叫那木罕止步於阿力麻裡?察蘇,你也太過天真,這塊土地由誰做主,比的是拳頭和實力,而非說辭和口氣!”
“我知海都決意與我父汗爲敵,這番話對你毫無意義,”我吸了口氣,沉沉道,“可我也相信,在蒙古人心中,自有一套人人信守法理和公義。我們有今天的功業,全賴成吉思汗神聖的法律和靈魂的指引。幾十年前,蒙古人團結一致,區區十萬人,便席捲歐亞大陸。而今這些諸王兄弟卻忘記了祖先的垂訓,竟手足相殘,瓜分大汗的土地!再強大的國家,若不團結,也難遭覆滅的厄運。若是如此,西道諸王便是肇禍之源!”
忽禿倫咬咬嘴脣,盯住我半晌,長久地沉默下來,而後突然笑了:“你這些說辭,還是留待忽裡臺大會上說罷!正好可以代表你父親!”
“我等著!”我冷冷道。酒已乾了,話說盡了,再敘無趣,便起身告辭。
忽禿倫也不挽留,只是負手站著,目送著我。在我走出帳子那一刻,冷冷開口:“察蘇,你記住,酒席之下,我們仍是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