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轉時,已不知身在何時何地。眼睛不敢立時睜開,只讓光線慢慢滲入眼簾。身上是柔軟的絨被,下面鋪著厚實溫暖的羊毛毯子。空氣中瀰漫著若有若無的香藥氣息,我輕輕細嗅,神識漸漸清明,待眼睛適應周圍的亮度,才緩緩睜開,目光一掠,逐個確認出現在我身邊的面孔,或熟悉或陌生,心頭突然涌出巨大的虛幻感,彷彿過去幾年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黃粱一夢,而自己從來沒離開過。
我稍稍凝神,腦中又是一陣脹痛,懊惱地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心中無不諷刺地想:這怎麼會是一夢?現實只會比夢境更荒唐。
見我似有不豫,一張張關切的臉又透出緊張,我咬住嘴脣,緩緩搖頭,擠出兩個字:“沒事。”
“察蘇啊!”忽必烈攥住我的手,一時悲欣交集,他的目光密密地落下來,傾注在我臉上,熾烈得彷彿帶著灼痛感。來自母親的目光便柔和多了,額吉察必,她那細長纖美的眼睛帶著撫慰的溫度,輕柔地看著我,那目光背後不知又隱著多少欲言又止。真金正立在她身後,也一同望過來,眼裡的神情似喜似悲,嘴脣微微翕動,含著無聲的言語。
我眼睛一酸,幾乎又要落淚。離開的這些年,我只是不敢去想,這些沉甸甸的情感,我何嘗能輕鬆地拋開?我再倔強,仍是貪戀人間的溫暖。
“阿爸……額吉……”,我輕輕開口,突然意識到這些稱呼好久未曾說出,連語調都帶著幾分生澀疏離,強壓下心頭的不適,又擡頭望向真金,微微一笑,“哥哥?”
“察蘇……”真金聲音一顫,終是眼角墮淚,慌忙用袖口擦拭,又忍不住追問,“你……爲何不回來?”
“……”
他迫不及待地發問,我卻是腦中空空,一時竟無從迴應,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是沒有開口。
“真金!”察必轉過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忽必烈搖頭一笑,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你哥哥問你話呢。”
這是在問罪麼?我心中苦澀,又是十分的委屈,沉默片刻,才道:“兒臣有負父皇重託,使駙馬遭叛王所害,自己又被俘受辱,無顏面見雙親,亦無顏忝居公主之位……”
忽必烈攥著我的手越發用力,目光追尋過來,慘淡地笑了笑:“你就用這些話來搪塞朕?你當真以爲阿爸會相信?”
我苦笑一聲,轉過臉與他對視:“那麼,阿爸想聽什麼理由?”
“察蘇!”察必急道,而後頓了頓,目中透著不忍,終是俯下身來,臉頰貼著我的臉頰,輕輕摩挲,我能感覺她眼角溫涼的淚。
我伸出雙手,攀住母親肩膀,久久未曾感受的溫暖瞬間裹住我的心,心中的堤防一觸即潰,終是埋首在她脖頸,嗚咽出聲。
忽必烈攥著我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沒有再開口追問,任由母親抱著我哭了一陣,又接過侍者遞上的帕子,耐心地幫我們母女擦乾眼淚。
他手勁輕柔,帕子揩過我眼角時小心翼翼,而後微微傾身,無奈一笑:“你不是柔弱的性子,阿爸多問一句就委屈了?”
“兒臣不敢。”我嘴上服軟,心頭卻越發任性起來,“我……”
語塞的那一瞬,腦中早把過去的事過了一遍,心情瞬間晦暗下來,剛剛的溫情也驟然冷卻。
“我前後嫁人兩次,嚐到的盡是苦痛,兩任丈夫皆不得善終。兒臣是倦了怕了,兒臣……”
聽著我的話,忽必烈的神色漸漸冷峻。我一時畏怯,聲音也微弱起來,最後一句想說出來,還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八剌也配做你的丈夫!?”老皇帝似乎遭受莫大的恥辱,終至惱羞成怒。
他能問出來,我反而有了底氣,也不覺羞恥,只是自嘲一笑:“無論我願不願意,他終究做過我的丈夫。這豈是我能否認的?”
“冤孽啊!”察必一聲悲嘆,又是摟住我哭出聲來。淚水沿著我的臉蜿蜒流下,滴入我的衣襟,癢癢的感覺讓我無端煩惱。想著那人,又是厭惡又覺可悲,百種情緒在心頭輾轉,終是冷酷下來,一時眼睛發乾,竟沒有淚了。
“八剌倒行逆施,欺侮朕的女兒,踐踏朕的尊嚴!長生天降罪於他,終至衆叛親離,絕望而死!因爲這樣一個孽障,你就對父母生怨,不願回來,不願相認?”忽必烈眼睛泛紅,情緒也不免激動。
“父皇,妹妹她……”真金想打斷他,懾於父親的威嚴,復而緘口,只是沉沉地嘆息。
“……”我未及開口,又被忽必烈厲聲打斷,“察蘇,你以爲你能躲到哪裡去?太陽能照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是朕的土地,你還能躲到哪裡去!”
我無話可說,木然地點點頭,終於屈服:“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兒臣無處可去,兒臣……便回來了。阿爸、阿爸你還要問罪嗎?”
“你……唉!”他還是硬不起心腸,目光又柔軟下來,鬱郁道:“朕讓你受委屈了。”
我驀地一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兒臣哪敢委屈?何況這又不是父皇的錯……”
“妹妹!”眼見忽必烈神色一沉,真金又出聲勸阻,“父皇,妹妹多年流離在外,身體定是虧空得厲害,而今又病著,且讓她歇一歇罷。”
忽必烈沉默片刻,終是點點頭,真金見機,又道:“父皇母后都已倦了,還是回宮歇息,妹妹這裡,且有兒臣守著。”他一面說著,一面把察必扶起來,又要來帕子,擦去母親臉上未乾的淚。
“察必,走罷。”忽必烈緩緩起身,似是疲憊得很,“這丫頭心裡還存著怨氣,一時無法化解,就讓她先怨著朕。這怨氣,朕擔得起!”
我也不挽留,只是目視他拖著身軀緩緩步出殿外,看著他老邁得有些陌生的背影,心頭又是一陣惘然。
*
回宮後,生活一如我出嫁前的日子,卻總有些事情不一樣了。我病了幾日,一直由御醫調養護理。以往住在路學,飲食總歸清淡,而今回來,連宮內的膳食都要慢慢適應。忽必烈、察必悉心呵護,恨不極盡所能;真金、闊闊真殷勤探看,關懷無微不至。在衆人的照料下,我的身體終於爭氣地好起來,心情也開始明朗了。
……
遼金貴族有春日郊外縱鷹捕獵的傳統,謂之“春水”。同爲馬背民族,蒙元也不例外。大都東南百里處有柳林,其間沼澤密佈,水草豐美,正是縱鷹飛放的佳處。二月下旬,皇帝會移駕上都,移駕之前,春水便是必不可少的活動。
我已病癒,便跟著父母兄長一同出遊飛放。兄弟大多都已外放封王,姊妹也都嫁爲人婦。而今我身邊,只有真金夫婦,還有待嫁的小妹妹忽都魯揭裡迷失。我出嫁時,小妹尚且年幼,她與我又非同母所出,所以並不算親近。宗室諸公主裡總有未嫁的小姑娘玩伴,和忽都魯揭裡迷失感情親密。連真金膝下的兩個五六歲的小公主,也粘著小姑姑們一起玩耍。而我卻不能再依戀兄長了。
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們在郊野縱馬疾馳,膽氣絲毫不輸於同齡少年,樹林裡不時傳來她們歡快的笑聲,無意中織成一曲動聽的歌謠。
她們身著鮮豔亮眼的蒙古袍,馬背上的曲線青春秀美,頭上還未戴起姑姑冠,舉手投足都是掩不住的朝氣。彷彿永遠不知愁苦,甜美的笑意一直搖漾在臉上。
幾年之前,我也是這樣的。那時的玩伴,別速真、脫脫真因、普顏忽都等人,都恨不得親成一家人。而現在她們呢?我心頭想著,身下的小白馬感知主人心事,也放慢了腳步。
柳林盡頭的曼妙身影漸漸飄遠,又有一羣活潑張揚的少年追逐著海東青策馬而過。我看著他們,思及往事,一時心情寂寥。
正前方就是一方水泊,天鵝時而入水嬉戲,時而振翅而飛。我放開臂上的小鷹,由著它追逐天鵝去了。不多時,身後又飛過幾只海東青,循著同伴的軌跡飛去。馬蹄噠噠而來,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聲音陌生又熟悉。我心頭一熱,循聲回望,看著記憶中的面孔一張張浮現出來,眼睛酸脹得要落淚。
別速真最先催馬奔至我身邊,而後是脫脫真因、忽都臺。普顏忽都不多時也跟過來,她還帶著少女時的靦腆。她們親熱地把我簇擁起來,拉著手上下左右地打量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喉頭哽咽,眼圈也紅了起來。
女伴們個個頭戴姑姑冠,身上的袍服也精緻繁複,袍子下遮住的是日漸豐滿的身體。面頰比少女時更爲圓潤嫵媚,泛著光澤,細長的眼睛笑得瞇起,眼角牽出微不可察的細紋。看來生活都還算適意。
我掏出帕子,幫她們一個個擦乾眼淚,笑著勸道:“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虧著你們還記著我。我哪裡想到,自己還能回來呀。”
“我寧願你在畏兀兒安穩度日,一輩子不回來,也好過這般顛沛流離。”別速真摟著我的肩膀,啜泣道。
“你這個狠心的!若不是安童,怕是一輩子要獨守市井,不願意見我們呢!”脫脫真因捏捏我的臉頰,抹著眼淚嗔怪著。普顏忽都看著我沉默不語,眼裡也含著淚。
“你們呀,一個個色澤紅潤,比少女時還要漂亮幾分,看來也不像想我的樣子。”我將面前少婦挨個打量過去,看到普顏忽都,目光掠過她頭頂的姑姑冠,會心一笑,“普顏忽都,你究竟許了哪家郎君?還不快告訴我?”
別速真已爲伯顏生下兩子,脫脫真因嫁給碩德多年,忽都臺和月赤察兒也已婚配,唯有這個害羞的小姑娘,我不甚清楚。她是否還保藏著少女時的綺思幻夢呢?
“公主……”普顏忽都臉頰一紅,有些慌張地低下頭去,囁喏不語。我一時不解,這事有何說不得的。剛要催問,心急的脫脫真因已搶先開口,別速真似有意相阻,也沒攔住。
“她呀!心心念念某個人那麼多年,還不是得償所願?”脫脫真因神色飛揚,就像在說自己的情郎一樣,眼裡淌著濃情蜜意。
“是誰?”我一時迷惑,記憶也變得模糊,竟是想不起少女時代的那些小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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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脫真因!”別速真橫了她一眼,急急使眼色。我心頭一沉,喜悅漸漸淡去,目光轉回來,疑惑道,“別速真,怎麼了?”
別速真只是咬著嘴脣不說話,面色竟有些難過。我更是心疑,而那邊,普顏忽都窘迫得無以復加,躲閃著避開了我的目光。
脫脫真因看不過去,皺眉不滿道:“別速真你扭捏什麼!普顏忽都就在這裡,你難道不認這個嫂子了!?”
我怔忪良久,才恍悟過來。心頭一空,情緒浮浮沉沉,竟是別樣滋味,不知是喜還是悲。眼睛卻莫名地泛酸了。
原來如此。可事情本不就該這樣麼?
“普顏忽都,恭喜你了!”我拉起她的手,向這個小婦人送上並不由衷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