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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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年的最後一天在一場大雪中降臨。
紛紛揚揚的雪花飄飛著,繁華的大都城落入了一片蒼茫之中。站在庭院中遙望中心閣的方向,那一點已渾然難辨。輝煌的皇城矗立在風雪中,顯得遙遠而疏離。大雪稍稍掩蓋了年節的喧鬧,整個都城都似乎靜寂了幾分。
雪一直下,似乎永無休止。
我回身進屋,看了看爐火。今日也不再吝惜煤炭,將爐火燒得旺紅,火炕暖烘烘的。鍋內燒著熱水,一旁是洗淨待煮的羊肉。書房裡白瑀正立於案前,蓮奴侍候在側,幫他把一條長長的紅紙展平。白瑀左手持筆,凝神片刻,而後微微一笑,帶著幾分期許寫下一筆一劃。蓮奴看了興奮地稱讚,又道:“白學正,爲我師父那裡也寫一聯桃符罷!”
“我這字練得不好,還是勞煩子清寫罷。”白瑀搖搖頭,而後把寫好的桃符晾在一邊,等著字跡乾透。
“夢石兄擡舉了,我哪裡又寫得好呢?”我站在門邊一笑,而後轉身回廚房了。
不多時,米里哈急急忙忙地找過來,逮住蓮奴,佯怒道:“小丫頭藏到這裡躲懶,還不來幫忙!”
“我沒有躲懶!”蓮奴委屈道,又望望白瑀。
“你回去罷,我一會兒寫好自會給你送來。”白瑀一笑,向蓮奴揮揮手。
米里哈把小姑娘拽走,出門之前又探身回來:“白秀才,不如也給奴家寫一副罷?”
她一臉明媚的笑意,還帶著幾分嬌憨。白瑀擱下筆,搖搖頭笑道:“娘子的桃符早有人給寫好了,特地託我送給娘子?!?
“是誰呢?”米里哈不禁駐足,迷惑地問了一句。
“娘子不妨自己來看,倘若認不出字跡,那人可要傷心了?!卑赚r故意賣了個關子,並從書架上取下一副包好的桃符遞與米里哈。
米里哈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拆開來看,而後臉色驀地一紅,眼裡漾著情思,嘴角含笑:“盧官人爲何不親自送給我?”
“年底公務繁忙。待明日元正受朝儀式過後,官府會放假三日,他總會來看你?!?
“好,我便等他?!泵桌锕唪鲆恍Γx過白瑀,攬著蓮奴走了。
她們出了門,仍能聽到蓮奴不依不饒地追問:“姐姐,盧官人爲何只給你送桃符?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不送我呢?”
“回去問你師父,爲什麼白秀才只給她寫桃符,你便知道了?!泵桌锕窠虝壬话悖J真提點道。
這話傳入白瑀耳中,他面色微窘,狀若無事地咳了咳,蘸飽了墨,正準備落筆,又聽見蓮奴脆生生的聲音:“啊呀,我明白了!改日叫慕之哥哥也給我寫一副……”
我不禁扶額。白瑀聽了手一抖,墨汁啪嗒一聲落在了紙上。
“傻丫頭,等明年罷!”米里哈回道,銀鈴般的笑聲化在風雪中。
我站在門口,聽著她們的笑聲漸漸飄遠,仰頭望著漫天飛動的晶瑩,一時悵然,思緒亦不知飄落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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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雲軒兒就被請去史丞相府做場,夜幕落下了仍未回來。白瑀看著她那空蕩的房屋,門前自己親手書寫的桃符,一時有些出神。
“夢石兄,胡班主叫咱們都過去呢。”我道。
他沉默地點點頭,臉上仍是掩不住的黯然。
雪已停了,地上積了一層白毯。我穿過庭院,腳踩在厚實的雪上,心底一片安然。
來到前廳,裡面已擺好了長桌,酒饌果品陳列其上。胡班主一邊指揮著僕役,一邊上前來打招呼:“白學正,蘇直學,你們可過來了?!?
我笑著問好,把煮好的羊肉湯端上來,擺在桌案上。胡班主連連笑道:“哎,蘇直學,你這是何必?”
“大家一起喝點熱湯,圖個熱鬧勁兒嘛?!?
不一會兒,前廳內已坐滿了人。戲班裡除了去史府做場的雲軒兒,其他伶人都會於一堂。胡班主的妻兒也都在場。諸人不急於動筷,只是舉杯互敬。胡班主提了個頭,“平日裡咱們路歧藝人做場唱戲,應喚官身,盡爲博人歡笑。今晚是除夕,沒有官家轄制,沒有貴人刁難,咱們也要爲自己討個樂子!大家共飲一杯!”話音落處,他竟略微哽咽,卻生生忍住,把淚融在酒裡。
這話說得衆人一時動情,有落淚的,有叫好的,全都舉杯一飲而盡。我幫白瑀倒滿酒,也與諸人一一碰盞,舉杯飲下。三杯盡了,諸人齊聲歡呼:“痛快!”
大家飲了幾番,便有一個漢子放下酒杯,來到廳上,對著大家唱了個諾:“小可劉耍和,今日且做一段科範,爲博諸君一笑?!?
“好!”諸人一陣歡呼,“劉大哥,看你了!”
劉耍和一個筋斗翻上平日練習的簡易戲臺,朝下面拱拱手:“各位,劉某獻醜了!”
他連翻五個筋斗,一直躍到兵器架處,信手提起一柄長刀,雙手交錯著,舞了起來。刀鋒上下飛掠,映出一片片耀目的寒光。刀影與人融爲一體,刀柄飛旋,氣流被劈得霍霍作響。劉耍和擺弄著長刀又回到兵器架處,將刀往架上一掛,又俯身綽起兩把板斧,一左一右揮動起來,那渾重的板斧被他舞得輕盈,好似兩團旋風。舞到酣處,劉耍和仍不忘來一句:“啊呀呀,俺乃黑旋風李逵是也!”
“好個黑旋風!”胡班主擊掌叫好,又轉身問:“還有哪個弟兄姐妹願來獻藝?”
話音剛落,又有一青年應聲而起,翻身上臺,隨手挑起一桿長.槍,同劉耍和對打起來,口中仍不忘謙讓:“劉大哥,李牛子來討教了!”
兩人登時纏鬥起來,你來我往,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臺下掌聲陣陣,大呼痛快。末了,劉耍和力盡討饒,把兵器放回原處,和李牛子勾著肩膀下臺了。
“武戲看過了,可有文戲?”胡班主見衆人的興頭被勾起來,遂倡議道。
廳內沉寂了片刻,而後米里哈施施然起身:“奴家給哥哥姐姐們唱一首回回曲兒罷!”
“好娘子,正想聽聽你那甜潤的歌喉呢!”下面立時有人迴應。
米里哈來到臺上,福了福身,清了清嗓子,而後開口。她一邊唱著,一邊扭動腰身。她跳的是西域的胡旋舞,踮起蓮足,身體飛快地旋轉,衣袍舞成一朵蓬蓬的荷葉;腰頸纖柔,宛如抽芽的柳枝。伴著臺下火不思的節奏,歌聲婉轉而出:
“新春帶來繽紛色彩,
並瀰漫出馥郁芬芳,
把千萬個生靈喚醒,
給大地披上豔麗的新裝。
……
過去積雪的角落——
正盛開著鮮花;
原是乾涸的小溪——
現在清水緩緩流淌。”(1)
在米里哈甜美的歌聲裡,諸人輪番暢飲,舉杯互敬,送出新春的問候。我不經意間回頭,卻見白瑀孤零零坐在一旁,右臂無知無覺地垂下,身體靠著案幾,左手握住酒杯,也不飲下,只是低頭看著酒液發怔。
我心頭一酸,舉杯過去,輕輕喚了聲:“夢石兄?”
他聞聲擡眸,還未及斂起眼底的黯然,澀聲一笑:“子清?!迸e杯與我輕輕一碰,自顧自飲了。眼神也顯得迷離惝恍。
我心下不是滋味兒,終是抑住情緒,垂眸微笑:“我的謝意都在酒裡,只願你早日康健,和寧娘子早成眷屬?!?
他輕輕地點頭,沉默地笑了,而後起身:“走罷,去與胡班主喝兩杯。”
正說著,那邊胡班主已舉杯迎了上來:“白秀才,除夕佳節,如此美酒,何不擬個小令以助酒興?”
“我……”他搖頭一哂,“我心緒不寧,唯恐壞了大家興致……”
“噯,是惦記著四姐罷。她在貴人府上,你且放心?!焙嘀鲗捨康馈?
“雪夜路滑,我怕她……”白瑀說著,忽而緘口,又低頭一哂,“也是我多心了,今夜她也許便宿在外頭?!?
胡班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只管盡興喝酒,今天是好日子!”而後轉身去尋別人了。
白瑀一嘆,舉杯去敬剛剛表演的劉、李二人。
諸人飲至酣處,忽聞窗外炸出轟然巨響,宛如驚雷接二連三地爆開。胡班主方醒悟道:“弟兄們,是時候放爆仗了!隨我一起來!”
說罷,衆人紛紛放下酒杯,一涌而出。來至屋外,雪夜的寂靜早已爲震天動地的巨響淹沒,一簇簇華光飛上天際,絢然綻開?;馉a繽紛而落,宛如花雨。屋檐下,樹枝頭,早已掛滿了一盞盞花燈,琉璃蒲萄燈、奇巧紙燈、諧謔燈應有盡有。夜幕被煙花燈火映出一簇簇絢爛華彩,和著滿地霜雪,儼然蓬萊仙境。
胡班主親自把爆仗點燃,巨大的爆響騰空而起,我心裡也生出一團熱火。遙望巍峨富麗的皇宮大內,那些天潢貴胄雖然高居雲端,仍是在這片天空下與民同樂。他們離我並不遙遠。
我擡眸看著夜空中盛放的煙花,品味著這一縷現世溫暖,心裡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安穩。
身旁白瑀同我一起遙望夜空,他目光幽深,不知在追尋著什麼。小蓮奴早已被爆仗聲唬的連聲尖叫,捂著耳朵在雪地上胡亂跑跳。米里哈追上她,雙手扳住她的胳膊,掰開她堵住耳朵的手,逼著她去聽那聲聲巨響。小丫頭嚇得連連討饒,米里哈一笑,把她摟進了懷裡。
正歡鬧間,忽見僕役跑過來,跟胡班主大聲道:“寧娘子回來了!”
再紛亂的聲音也擋不住這句話,白瑀聞言,眉宇漸漸舒展,臉上如春風化雪一般漾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