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速忽雖然得到想要的保證,卻讓八剌很不痛快。他冷著一張臉,沉默無言。汗王不發話,在場諸人都一時噤聲。麻速忽和哈扎爾恭敬地站在一旁,不發一語。那個學者打扮的回回老人卻面色平靜,眼裡波瀾不興。
我只盼麻速忽能透露點關於河中之地利益分割的詳細消息,但八剌不問,我也不好開口。篤哇見場面尷尬,猶豫片刻,試探著開口,卻是把話頭轉向那回回老人:
“巴希爾長老,您今日不在禮拜寺講經,怎有閒暇來到這裡呢?”
回回老人微微頷首:“回篤哇王子的話,我聞說八剌汗今日入城,特地同哈扎爾一同覲見,代表撒馬爾罕城的居民向八剌汗表達謝意。感謝八剌汗爲河中之地的和平所作出的努力,感謝八剌汗讓軍隊撤出城郭,讓農民安居樂業。每日我向真主禱告時,都會爲八剌汗祈求福祉!”
巴希爾語調平和,雖是在讚美八剌,但不似哈扎爾那般的諂媚,也不似麻速忽那般圓滑,沒有溢美之詞,更真切可信。
然而八剌卻不買賬,他乜著眼打量巴希爾,嗤笑一聲:“撒馬爾罕最負盛名的學者,巴希爾長老也會說謊嗎?這裡的商人農戶對我多有怨言,我全都知道。與其謝我,不如說謝海都罷!下次禱告也別忘爲海都汗祈福!”
巴希爾平靜地回視八剌犀利的目光,全然無懼,也向哈扎爾那樣,雙手舉過頭頂,默默禱告了一下,方纔回話:“八剌汗本可以選擇劫掠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同海都汗再戰,然而您卻沒有。您向河中之地伸出了仁慈之手,讓居民休養生息,免於戰火。安拉可以作證,我們的感激之情發自真心。”
巴希爾的話更加坦誠,八剌卻有點掛不住臉,哼了一聲:“你們若恭順地履行臣民的義務,按期繳納賦稅,我便也不是貪得無厭的暴君。只是那個海都和忙哥帖木兒,怕是要從這裡刮下好一塊兒肥肉呢!”
麻速忽聽了,主動上前答話:“只要三國汗王都遵守誓約,不對農民和商戶提過分的要求,不攤派苛捐雜稅,不讓軍隊踐踏農田,居民們定當感恩戴德,也能爲汗王們貢獻更多的財富。”
八剌不置可否,支頤一笑,又問:“你和捏古速兒都交割完畢了?海都和忙哥帖木兒的屬民,可都清點明白?”
“汗王放心。”麻速忽點頭道,“捏古速兒將軍說了,他回去會將賬冊呈遞上去,秋收過後,海都汗會派專門的稅吏據此收取賦稅。”
“既然如此,捏古速兒那條狗爲何還不快滾!?”八剌突然粗魯地罵了一句,眼裡騰起了仇恨的怒火。
我聽了心裡一陣暗喜:八剌也是同樣不待見海都的人啊,他必不會容忍海都的眼線在此地久留,總會有藉口驅逐他。
“汗王莫憂。”麻速忽寬慰道,“捏古速兒是海都手下大將,是窩闊臺汗國一支重要力量。他離開塔剌斯已有三個月,回去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再者,窩闊臺汗國和金帳汗國也沒那麼親密無間,兩國相鄰,海都也得提防忙哥帖木兒呢。”
“你倒是消息靈通!”八剌一下子來了興致,起身來至麻速忽面前,傲慢地睨視著他。
麻速忽低眉順眼,謙虛道:“爲了八剌汗的利益,我時刻都在觀望。阿姆河以北,忽闡河以東,有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開我的眼睛。”
“很好。”八剌滿意地點點頭,按住他的肩膀,“你要永遠記得,我纔是河中之地,纔是你麻速忽真正的主人。若敢背棄我,必會招來災禍。”
“麻速忽的一顆忠心早就獻給八剌汗了。”
“……”
我冷眼旁觀,心下也一時感嘆。當初麻速忽受命管理河中地區,是蒙哥汗的旨意。然而後來汗位更迭,忽必烈一時無力插手這裡,麻速忽投靠了同他利益攸關的諸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他一直苦心維護農民的利益,對中亞城郭的恢復功莫大焉。我對他也並無惡感。
八剌又問了麻速忽一些具體事宜,還問哈扎爾今年的收益如何,見哈扎爾支支吾吾地不敢直言,就不耐煩地把他攆出去了。待同巴希爾長老說話時,纔算客氣了些,然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忽必烈合罕的女兒,察蘇公主,想請一個回回學者當老師。我想不出比你巴希爾更合適的人了。”說罷,向巴希爾介紹我的身份。
我不敢怠慢,走過來對老人禮貌地問候。巴希爾有些訝異,也不多問,也不假意推辭,俯身行禮:“巴希爾有幸得到八剌汗和公主的賞識。”
我連忙把老人扶起:“應該是我向長老行拜師禮纔是。”剛說完,才突然想到自己並不清楚回回的禮儀,一時僵在原地,八剌不耐煩把我拉到身後:“你一個公主,對下民行什麼禮!”又對巴希爾說:“長老每月抽出幾日時間爲公主授課罷!”
巴希爾微笑著點點頭答應了,又對我道:“公主如有興致,也可賞光到經學院和大禮拜寺來看看,巴希爾會爲您專門講解”。
我不待八剌說話,一口應承下來。八剌見我高興,也只笑笑,沒再說什麼。
……
太陽西斜,八剌才率人離開了城郭,麻速忽一直把八剌送出了外城才返回官邸。我們行了一個時辰,才趕回了大斡爾朵,卻見大王子別帖木兒已焦急地等候多時了。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我不在,便不會向你母親請教嗎?”八剌見長子焦急的神色,不滿地斥責。
我也心下狐疑:尋常事務,那海哈屯可以說是有權處置。那能是什麼事呢?
別帖木兒回道:“回父汗的話,前日裡兒子奉命去巡視不花剌。返程時,恰遇捏古速兒的軍隊發動了,像是要返回窩闊臺汗國。兒子覺得事有蹊蹺,便自作主張將他攔下。他卻說父汗若不及回來,他明日也必須啓程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見八剌臉上同樣露出喜色,才確認此言非虛。八剌急切地問:“捏古速兒在哪兒?”
“大斡爾朵那邊候著呢。”
“傳我命令,今晚擺酒設宴,爲捏古速兒將軍踐行!”八剌果斷地傳令。吩咐僕從們立刻籌備晚宴。又對別帖木兒大加褒獎:“別帖木兒,你做得很好!”
“只要這條狗一滾蛋,父汗再不用受海都的轄制了!”別帖木兒被父親誇獎,也按捺不住得意之情,毫無顧忌地開口。
篤哇靜靜聽著,忍不住善意地提醒:“大哥說話也要小心些,捏古速兒還沒離開呢。”
“我怕他聽到!?這可是撒馬爾罕!”別帖木兒瞪了弟弟一眼,滿臉桀驁。
“好了,你們別在我耳邊聒噪!趕緊知會你們母親,幫她籌備晚宴!還有樂師舞女,馴虎師,豹奴,鷹奴,今晚都要在場侍候!”八剌對著兩個兒子吩咐道。
別帖木兒和篤哇領命而去。我還陷在喜悅中尚未回神:捏古速兒一走,我離回家之日便不遠了。八剌既不願屈服於海都,同忽必烈聯合便是不二之選。
“你呢?願不願來參加晚宴?”我猶自出神,卻突聞八剌的話語響在我頭頂,下意識擡頭看他,沒來得及掩藏臉上的喜悅。
他湊得很近,目光灼灼地望著我,熾熱的呼吸幾乎撲到我臉上。我一時恍惚,心不在焉地回道:“好啊。”
“那便是以小哈屯的身份出席,你不要再任性。”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我的臉,警告道。
我的喜悅瞬間褪去幾分,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
八剌的目光這才鬆懈下來,脣上浮出笑意:“先回去歇息,好好打扮,今晚我要看到最美的你。”
我的臉一下子變得滾燙,忍不住罵道:“胡說什麼!”
八剌哈哈一笑,深深望了我一眼,揚長而去。
……
暮色.降臨,晚宴還未開始,夜裡就充滿了躁動和喧囂。溫暖的夜風撩撥著人的心絃,籠子裡的猛虎雄獅也在狂躁地咆哮。大斡爾朵前的空曠草地上早已擺好了席位。奴婢們端送酒肉,樂師們忙著校準琴絃,舞女們慵懶地打理著長裙,歌者已忍不住輕聲吟唱。所有人都忙碌著迎接一場盛大的晚宴。
我到場時,八剌、捏古速兒、幾個哈屯和王子都已坐定。同八剌和那海哈屯問候後,我徑自落座。捏古速兒卻已端起酒,當著八剌的面,走到我面前:“小哈屯今夜容色絕美,連天上的明月都要黯然失色,看來撒馬爾罕的水土將您滋養得很好。”
即便是恭維的話,聽著也十分刺耳,我忍住不發作,瞥了他一眼,淡淡回道:“託海都汗的福,我纔有今日。煩請捏古速兒將軍回去代我向海都汗致謝。”
捏古速兒咧嘴一笑:“那是自然。小哈屯過得安穩適意,海都汗知道的話一定深感欣慰。”
八剌聽了不滿意地插話:“將察蘇公主託付於我,海都汗有什麼不放心的?”
“誒,算我嘴拙。八剌汗勿惱,這杯酒算我向您賠罪。”捏古速兒嘿嘿一笑,將酒杯遞到八剌面前。
八剌接過酒杯,沒有飲下,只是遞給身後侍者:“捏古速兒將軍急什麼?一會兒還有歌舞助興,好酒要慢慢品嚐,你這一回去,撒馬爾罕的美酒可是嘗不到了……”
捏古速兒臉色微變,但很快用笑意掩過。八剌亦不多言,隨即吩咐大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