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上好的鮮奶製成的鮮酪安靜地臥在銀碗裡,上面淌著一層薄薄的蜜汁,像是給白瓷鍍上一層黃釉一般。我一瞬不瞬的盯著這誘人的奶食,而額吉察必只是耐心地調弄著,並不理我。
“額吉爲何還要親自動手呢?阿爸想吃乳酪,自有尚食局伺候,何須您費心?”我隨口問了一嘴,眼睛仍盯著鮮酪,動機很不純良。
察必戳了我額頭一下,笑道:“你在我面前裝什麼糊塗?不同人做出的鮮酪味道不同。這陣兒你父汗老唸叨前些年我做的鮮酪。他想吃,我就做給他。這味道可是寶兒赤做不來的。”而後揚頭喚道,“塔娜——”
我悻悻地閉上了嘴。額吉說的沒錯,就是在後世,學校食堂的雙皮奶和甜品店的雙皮奶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近來吃夠了宮裡的奶酪,也想換換口味。可忽必烈是大汗呀,萬事優先,我想吃母親做的奶食,也只能排隊靠後了。
察必只做了一碗,還是限量生產。她明白無論什麼東西,數量一多,都不值錢了。要讓忽必烈念念不忘,就不能讓他一次飽足。
大侍女塔娜垂首走至察必面前,等候吩咐。察必只說:“把這碗鮮酪送到大汗殿裡罷。”
塔娜接過銀碗,正欲離去,被我叫住,我向察必道:“我和塔娜一道給父汗送去吧,他即位後一直忙得很,我也好見見他。”
察必點頭同意,我就高高興興地跟著塔娜走了。近來,忽必烈一直忙於國事,很晚才能就寢,我現在過去,沒準兒能聽到一兩耳朵朝事,也好了解下時事動態。
開平五月的夜晚,涼沁如水,今夜月光明亮,已經看不到星星了。內城裡的重重殿宇籠罩在月色之下,朦朧而神秘。有巡值的怯薛歹往來走過,卻也整肅威嚴,不發出任何雜音。
我並沒有坐步輦,只是和塔娜一路走過來。夜裡雖有些冷,但月色醉人,我有心多看幾眼。
塔娜是奉大哈屯之名而來,跟輪值的怯薛官說明來由後,就被一路放行了。
前方的內城大殿籠在一片月光裡,像是覆上了一層薄紗,皎潔的月色又把它裝飾成一座冰雪宮殿,裡面閃爍的煌煌燈火,又爲它增添了幾分暖意。
我倆在門口處被攔了下來,當值的怯薛官碩德說,大汗還在和平章政事議事,暫不見人的。
我不免有些失落,想見阿爸一面的想法暫且落空,又想到這鮮酪過夜就不能吃了,便跟碩德說道:“我們且在附近配殿裡等一會兒,待議事完畢,麻煩你通報大汗一聲,或者讓怯薛長轉達也好。”
碩德聞言,便點頭應允。他是安童的族弟,那麼今日當值的應是第三怯薛了,如果安童知道我們過來,應該會知會忽必烈一下的。
果不其然,在配殿裡等了半個鐘頭,碩德就過來把我引到忽必烈的寢殿。大殿一如斡爾朵內的佈置,紅色氈毯兩側燃著成排的燭火,殿內很是明亮。我親自捧著銀碗,小心翼翼地走過紅毯,來至寢殿正中,俯身行禮道:“兒臣給父汗請安,今夜是受額吉所託,爲父汗送鮮酪來了。”說話一本正經,調子拖得長長的。
還沒等擡頭,就聽見忽必烈爽朗的笑聲:“都深夜了,你這丫頭還禮數週全,越來越像你真金哥哥了。快起身罷!”
我擡頭,才發現平章政事王文統還在給我行禮,侍立在大汗身側的安童也是一樣,趕忙揮手叫他們免禮。安童這才走至我身邊,接過銀碗,雙手奉上。
王文統還沒退去,可見二人還有要事要商量,我猶疑了一下,正準備告退,卻被忽必烈叫住:“到朕這邊來!”
因有大臣在側,我不敢過於跳脫,乖覺地走到他身邊,就被他一把抱到懷裡。
忽必烈卻很自在,抱著我笑道:“你額吉這鮮酪也真是金貴啊。朕唸叨了好幾天,她才做好送來——就不怕朕怪罪?”
察必確實是拖延了幾天才做好,故意吊他胃口。想到夫妻兩人的小心思,我心裡暗笑不已,嘴上也只能說:“額吉這鮮酪可不是普通的鮮酪。可是叫寶兒赤挑選出純白色的牝馬後,採集了鮮馬奶,又要配著上好的蜂蜜——也是宮中侍從到外地採買的。給父汗準備的鮮酪,必然要精心調製,哪樣食材都不能含糊,這自然要多花功夫。額吉的心意都在裡面,父汗怎能不體諒?”
“好啊,我倒要好好嚐嚐,嚐嚐你額吉的心意!”忽必烈笑著,伸手取過銀碗,用羹匙舀了一口,嘗過便讚不絕口:“還是當年的味道,一點沒變!這入口即化的感覺,也只有你額吉做得出了!”
“那我以後也要學來做給父汗吃!”我笑著用頭蹭了蹭忽必烈,他一高興,又在我臉上親了幾口,奶香也沾到我臉上。
“安童,你再拿一套食具來,叫王平章也嚐嚐。”安童隨即領命而去。
一直安靜做壁花狀的老先生此刻纔有了存在感,連忙起身,疊聲說不敢。忽必烈卻不以爲意,笑道:“以前竇漢卿、廉孟子都嘗過大哈屯做過的膳食。朕器重你,才賜你嚐嚐,你安心吃罷!”
此時,安童已備好食具,聞言,親自舀出一小半鮮酪,遞與王文統:“平章大人請用罷。”
“謝過大汗,謝過安童那顏。”王文統雙手顫巍巍地捧過銀碗,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眉頭緊蹙,看那樣子並不像在品味美食。
他把食具放在案上,再擡頭,略顯渾濁的眼睛已溼漉漉的。平章政事看起來已年過六十,頭髮多已斑白,臉上氣色卻不錯,並沒有老態橫生。
只是,忽必烈的一小碗鮮酪就讓他感動至此?我大爲不解,滿臉疑惑地望著他。
“臣本一介布衣,年少時即遊走於諸侯之間。雖自負才氣,卻無進身之階。前番供職於李璮帳下,已自覺不負平生之志。哪想能蒙受大汗垂愛,拔擢臣於宰相之位。自入相以後,日日懸心,唯恐一事不周,一事不舉,有負大汗知遇之恩。更憂心有人鄙棄臣出身微賤,嫉恨臣蒙受聖寵,揭臣之短。若有此事,萬望大汗明察。大汗聖恩,臣嘔心瀝血也無以爲報。臣雖無諸葛之才,但有諸葛事上之心,臣這後半輩子,都交給大汗了……”
老先生一番忠心表白,雖不乏溢美之詞,信息量卻是十足。感謝忽必烈的提拔是一方面,擔心別人說他小話纔是重點啊。這老先生也真是精明,表忠心的同時還不忘抱一抱忽必烈的大腿,話說的還含蓄,不簡單啊!
忽必烈一直認真聽著王文統的表白,並沒有因爲他的煽情而過分動容,待他言罷,笑著安慰道:“子聰和尚同廉孟子(1)聯名推薦先生,先生自有不凡之處。先生入相以來,頭髮明顯又白了許多,你爲汗國盡心竭力,朕豈不知?你只管好好做事,勿負朕心!”
“大汗……”王文統聞言,一時哽咽,眼淚簌簌而下,頓首回道,“微臣敢不盡心?”
忽必烈示意安童將他扶起來,又勉勵道:“先前朕渡江攻打鄂州,宋國丞相賈似道就率軍前來救急,朕一時竟不能破城。當時朕曾感嘆,如何才能得到賈似道這樣的能臣呀?而後,長生天就把先生送給了朕,想來也是時運使然。朕過長江,常常聽人唾罵賈似道是奸臣,可這些袖手罵人的書生在關鍵時刻卻不頂用,也難怪賈似道能掌權……如今,雖有人懷疑先生爲人,但先生只需一心用事,總能堵住別人的口不是?”
“大汗!大汗如此待臣,臣敢不鞠躬盡瘁!”老先生再一次泣不成聲。
“好啦!也別一下子把心力耗盡,大蒙古國用著先生的地方還多著哩!”忽必烈摸了摸鬍鬚,輕嘆一聲,眉宇間又堆上愁色,“眼下,廉孟子、商挺也抵達京兆,不知能不能穩住秦蜀一帶的蒙古軍?我那小弟弟是不打不服的,得儘快籌備糧草馬匹,以備秋時軍需,這些都得先生用心籌劃;還有諸地鈔法不一,財貨難通,又得先生籌備統一鈔法之事;省部規劃,賦稅科差,都要定個章程……先生的擔子很重啊!”他望著王文統,眼睛裡是殷殷期待。
老先生拱手肅聲道:“大汗所言諸事,臣心中都有成算,就等與省部同僚集議,待陛下裁決。財賦鈔法之事,臣還想得明白。大汗不必憂心,全心備戰即可!”
他回答得自信又痛快,忽必烈十分高興,臉上愁雲一掃而光,擊掌笑道:“汗國庶務,全賴先生助力!”又囑咐道:“朕放心了,先生年歲大,也退下休息罷。”
王文統退下後,由怯薛護送著回去了。待他背影消失,忽必烈用指頭敲敲案幾,瞇著眼問安童:“竇漢卿說王文統學術不正,人品不端。你怎麼看?”
呃,原來是竇先生背後奏他一本,竇默、姚樞等人是純儒,講究王道。王文統自負理財之能,又曾跟忽必烈宣揚霸道權術,怕是讓儒臣們很不安吧。
背後談論大臣,似乎並不太合宜,安童臉色一白,很是犯難,只能含糊答道:“臣年幼,少不更事,怎敢妄論大臣?”
看他一副面癱相,我就覺得十分有趣,偷偷向他做個鬼臉,他依舊板著小臉,不敢迴應。
然而,他的含糊其辭讓忽必烈很不滿意,忽必烈一拍桌子,揚聲道:“痛快說!”
安童見大汗不悅,也不敢再耍太極,只得老老實實回答:“眼下是用人之際,大汗還是以國事爲重。平章大人之才,不可多得,廉孟子舉薦之人總不會錯的。至於竇先生所言,尚需觀察,不能錯枉了賢能。”
忽必烈笑著搖搖頭:“同樣是儒臣,竇默直言文統其人不可靠,許衡、姚樞等人卻沒有表示,這事不好說啊……過夏後,我即將出徵,到時汗國重事都要託付王文統,我還多少有些憂心。”
“王平章以布衣之身拜相,報答聖恩還來不及,怎會不盡心竭力?況且誤了軍國重事,於他又有什麼好處?臣雖魯鈍,王平章所做的事卻都看在眼裡,中書省自他主事以來,法度日漸完備,事體明白,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安童又爲王文統說了幾句好話。
忽必烈聞言,眼睛一亮,指著安童笑道:“你啊你!怪道你額吉總誇讚你,年紀雖輕,道理卻比大人還明白。之前爲何還吞吞吐吐,這不說得很好?”
“大汗過讚了,臣年幼,尚需歷練。”安童不禁誇,臉色又紅撲撲的了,雖是謙遜斂容,眼神卻越發明亮。
“欸!”忽必烈擺擺手,“年輕怎麼了?年輕未必不通曉事理。”說著,突然捏了捏我的臉蛋,“察蘇更年幼,說話行事卻很有見地,”他似乎來了興致,把我往上抱了抱,扭過我的臉,瞅著我的眼睛笑道,“來!你也說說,剛纔王文統一事,你怎麼看?”
唔,哪裡想到他會問我此事,一時有點發蒙:要我評價朝中大臣,未免有些爲難。對於朝事,我都是間接得知。王文統入相不到半年,怎能看得準啊?
默默低下頭,咬著指頭,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安童面無表情看著我,忽必烈卻催促上了:“大膽說說,朕又不外傳,你怕什麼?你雖不熟悉王文統,竇先生你是瞭解的,他說的話可都可信?”
我當然想讓忽必烈重視我,日後說話也能更有分量,如今他正是在給我機會,可是評價朝臣卻比單純議事更復雜,說不好會得罪人的。
埋頭思忖半天,我咬咬牙開口:“儒士常以君子小人論人,沒有折中的餘地。可兒臣認爲,一個人若不是君子,也未必就是小人。竇先生說王平章人品不端,也許只是他執著於爲人操守。王平章即便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奸惡之人!”
我的聲音低沉徐緩,小心翼翼地說著,一邊留心忽必烈的反應,一邊斟酌著:“兒臣以爲,做官不只爲了樹立道德榜樣,而是要看真才實幹。否則,袖手談心性,於民又有何益?王平章才具如何,父汗自是清楚。至於竇先生指責他人品一事,目前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證據罷。”
說罷,抖了抖一身冷汗,我已做到最大限度的客觀陳述了,可對於竇先生,還是多少內心有愧。儒生不言利,竇先生福過於正直,而王文統以理財之能入相,不像竇先生那麼講求原則,這也許是二人三觀不合的原因?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目前並未看出王文統有弄權的跡象呀。
我對儒家學說本無偏見,但君子小人那一套說法,實在無法茍同。一些道學先生動輒站到道德制高點上評判衆生。好像一個人只要品行有虧,那麼他無論做什麼都不對了。這不就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嗎?
我說完,雙手攥到一起,悄悄擡眼,咬著嘴脣,不安地瞅著忽必烈:不管對不對,這可是您老人家要我說的啊。
忽必烈只是輕輕點頭,不置可否,撫著我的頭髮,靜靜地凝視我好一會兒,目光溫柔細緻,父愛滿滿;安童也在一旁看著,眼裡卻深沉如水,叫人看不出心思。而我呢,悄悄出了口氣,手心裡滿是汗了。
“父汗?”見忽必烈半日不語,我輕輕地拽他衣袖,趁機轉移話題,小聲開口,“夜已深了,您該休息了,額吉還等著您呢。”
“你額吉想我了?”忽必烈笑得很不厚道,捏捏我的小鼻尖,把我從腿上放下來,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也是有幾日沒去她那裡了,今夜也好過去看看。”
聽他這話,我心裡有些黯然。蒙古人實行一夫多妻制,忽必烈也不例外。除了察必,他還有三個哈屯。即位後,又從弘吉剌部採選了一批美人入宮服侍。察必在他心頭分量雖重,卻也不能受到獨寵。男權社會把男人的劣根性都暴露出來了,時代如此,又能怎樣呢?
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並未覺察出我的心思。安童已叫人伺候聖駕了。忽必烈在殿內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待外面備好了肩輿,就命安童送我回去,而後坐上肩輿一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