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後,朝臣們三三兩兩的下朝。安童也不滯留,待羣臣散盡,也提步出了大明殿,準備回都堂理政。伯顏在他身後,疾行幾步追了上來。我只和真金跟在後面,遠遠望著。
“丞相!”伯顏喚住他。安童聞言轉身,淡笑道:“朝堂下還叫官稱做甚麼,你我二人還要見外嗎?”
他笑得勉強,臉上的失落再也掩飾不住。伯顏不禁一怔,慢慢垂眸,黯然道:“伯顏多謝舅兄成全,而我卻帶累了舅兄。妹婿對你不住,也不敢奢求舅兄寬恕。”
“你說這話作甚麼?”安童不禁皺眉,“事關大局,你我縱然有親,也不應徇私。換做是我,也會如此。”
伯顏搖搖頭,坦言道:“我這麼做,卻是懷著一份私心。不想平章大人竟借題發揮,以致累及舅兄。我只是沒想到,陛下竟將舅兄外調,如此右丞相之位虛懸,都堂又該由何人主事呢?”
“如今這朝堂,有沒有右丞相,又有什麼區別?”安童擡頭,瞻望著宮城之外的遠天。晴日當空,天光無限,卻讓人難見光明。厚重的天幕下,周遭宛如濃雲壓頂一般渾重,叫人難得喘息。
“眼下這般局勢,我縱然留在朝中,也不會有何作爲。如今外放,憑這一副身軀,做些有用之事,也好過虛度年歲。對我而言,這也不是壞事,你又何必介懷?”安童淡淡一笑,眼裡雖是落寞,話語卻是誠懇。
伯顏見他這般,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拱拱手:“待出征之日,我親自爲舅兄送行。”
“只是西北邊陲,諸王勢力盤綜錯雜,我也不知前路如何,只能全力而爲了。”安童沉沉一嘆。晴暖的夏日裡,面對前方未知的風暴,那雙幽暗的眼眸裡已蓄滿凜冽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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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後我苦求幾番,忽必烈卻是心意不改,安童出征之日最終定在七月。臨行之前,真金、伯顏分別爲他踐行。安童西出,不僅有平叛的重任,更要輔佐那木罕鎮撫諸王,如此便不知歸期何日。對於他未知的前路,我總感覺莫名的不安。思來想去,終是不忍,遂託別速真傳話,以期在他離京前見上一面。
上都的七月又是金蓮花開的季節。金燦燦的花瓣覆滿草原,在風中鋪展出一片盛大開闊的美景。閃電河上天鵝成羣,蘆葦迎風搖盪,草葉自在飄擺。牛羊散落在草地上,藍天碧野之下,一切顯得豐美富饒。
我騎馬馳過金蓮川,青格勒早已飛上天追逐天鵝而去。我任它去了,一心只往河灘旁約定的地點奔去,待看見那道風中佇立的身影,眼睛一熱,心中莫名地感懷。
少年時代,曾有多少次,我們並肩走過金蓮川。今日之事不論是否妥當,我都要見他一面。
他聽到小馬嘶鳴的聲音,就轉過身來,遠遠一笑。我勒住馬頭,跳下來,不待氣息喘勻,便疾步奔過去。
待近了身,我才放慢腳步。四野無人,我同他見面,內心還是有些忐忑。安童迎上前來,對我微微一笑,神色卻複雜,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憂傷。
“察蘇,還辛苦你奔波一趟。”他垂眸笑著,臉上竟露出幾分少年般的青澀,低聲道,“你終於願意和我私下見面了。”
我黯然一笑,臉頰也有些發燙:“你年少隨大汗出征,我也曾爲你踐行。如今成人了,便不是我表哥了麼?”
言罷稍稍低頭,躲開他的目光,回身從褡褳裡取出一個包裹,遞與他:“給你準備點東西,不算貴重,就當是心意罷。怕不知你何日回來,權且做個念想。”
他微微一怔,眼裡慢慢涌出感動和溫暖,喟然一嘆,而後鄭重接過,當面打開,細細探看。
包裹裡東西不多,全是蒙古男人貼身常用的東西。腰上系的踝蹬帶、火鐮荷包,還有一枚鐫刻著雙鹿圖案的秋山玉。
他把踝蹬帶和火鐮荷包收好,獨獨把那塊秋山玉留在外面。玉上的團案如秋林般淡泊寧靜,蔥鬱的林葉中,一上一下隱著兩隻小鹿,各自延頸瞻望。整塊玉呈方形,白色爲底,林葉和鹿身處卻是褐色,更顯出靜遠幽深的無邊秋意。
安童將玉佩握在手中摩挲一陣,而後笑道:“這玉還帶著餘溫呢。”
他的眼神透著瞭然,我臉上一紅,小聲道:“這秋山玉是我戴過的,你若嫌棄,我便拿回來。”說著伸手欲奪。
他早已將玉佩放置懷中,狡黠一笑:“這玉我收下了,但也不是白白收下。”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一物,手掌攤開,卻是一塊瑩潤無暇的春水玉,玉上的海東青和天鵝栩栩如生。我細細一看,方知是他此前送我的那塊。當初爲了雲軒兒一事求助於他,曾以此物爲憑據,之後卻未曾要回來。
安童將玉佩遞過來,“這玉你曾用過一段時日,我便不捨佩戴在外。你若不嫌棄,還請收下。”
我默然接過,將玉放置手中端詳一陣,而後珍重地收起。安童凝視著我,眼裡也有些感喟:“察蘇,謝謝你的心意。”
“這些算不得什麼。”我搖搖頭,心情黯然,好不容易尋機同他相見,見面後卻不知要說些什麼。沉默片刻,也只得囑咐道:“西北情勢複雜,你需多加留心。海都狠辣,篤哇詭狡,都不是好相與的。當初海都和忽禿倫敢截殺畏兀兒亦都護,日後若與你對敵,更不會有半分客氣。萬望表哥小心,一切珍重,那木罕就蒙你多多費心……至於家中,有兄弟照料,普顏忽都和兀都帶你不必憂慮,我和別速真也會時常探望。你只需照顧好自己……”
我思緒混亂,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囑著,生怕錯漏了什麼。待提到普顏忽都,心裡又是別樣滋味。今日相見,即使是以兄妹的名義,我也有些心思惴惴。那些情意雖深埋心底,卻是一日不曾忘的。
安童一一聽在耳中,點頭應下,而後卻是一嘆:“察蘇,你時時想著別人,何時能想想自己呢?你今後又該怎樣呢?”
聞言,我臉色一冷,登時沒了笑意:“眼下這樣有何不好?”
我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話語竟似逼問。他喉頭聳動,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勉強笑道:“我只希望回來時,你已有了好的歸宿。你一個人,太過孤清,我每每想到,就……”
“就心下不安?”我驟然截口,順勢續了一句,安童沒有反駁,木然點點頭,算是默認。
我心頭悲涼,明知他是好意,卻忍不住起了作踐的心思,冷笑道:“表哥多慮了。我嫁不嫁人,是我自己的事,你又何必不安?”
我咄咄逼人,語氣也甚是無禮。此番情景完全不是今日見面的初衷。我們之間,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情緒,待心潮平緩,才道:“這樣的話我不想聽,以後你也不要再提。”
“不,”安童卻執拗起來,連連搖頭,臉色也變得肅然,“此事不容迴避,你不能一個人一輩子,何況陛下也不會……”
他終是提到了我最不願意面對的事。
“安童!”我一時失控,厲聲喝斷他,聲音也變得尖銳,讓我自己都倍感陌生,“我兩次嫁人都身不由己,今後再不願任人擺佈。我歷經艱辛地回來,就是要面對這樣的局面?”
“察蘇……”安童有些心慌,顫聲喚了一句,上前一步,想要平復我的情緒。
這個問題終將在我二人面前攤開,再難迴避,倒不如說個明白。索性心一橫,緩緩說出近乎殘忍的話語:
“表哥若因此事憂慮難安,那大可不必,”我哼笑道,不錯目地望著他,“今後我若不嫁人,縱然有一百個理由,也沒有一個是因爲你!……今日之事,到此爲止罷。”
說罷,我木然轉身,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渾身變得虛軟無力。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撒勒黑,短短幾步的路途也顯得十分遙遠。
就這樣好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身後默然無聲,是非同尋常的寂靜。這樣的反應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也許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搖頭一哂,欲繼續前行,腳步卻被一股力量阻住了。
不知他何時近前,在我毫無預料的時刻,猛然從背後擁我入懷。我腦中轟然一聲,渾身都僵住了,連呼吸也被抽離。
他雙手用力抱緊我,像是要把我深深嵌入血肉裡。我們緊身相貼,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深沉有力的心跳,激越的情感透過血肉彼此和鳴,宛如磅礴的湍流在山谷中震顫迴響。
我眼角霎時溼潤,這情緒來的洶涌,淚水不可遏制地滑落。爲什麼會流淚?我怔忪半晌,心中卻無解,只是手忙腳亂地擦去眼角的溼涼,越要掩飾,情緒便越發暴露無遺。
安童的氣息拂在我頸後,揮之不去,更是讓人無端煩惱。他深擁著我,喃喃開口,話語無不悲悽:“此舉實屬僭越,可我顧不得了。你心裡如何對我,我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心交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來。這是一條無望的路,而我,從不後悔。”
我閉目一嘆,心中激流涌蕩,一顆心也被撕扯成碎片。再清醒的理智,也會被愛.欲矇蔽。明明知道眼前是深淵,可總是忍不住沉淪。
我沒有掙扎,任他抱住,曠野上一片寂靜,連風都放慢了腳步。這一刻,天荒地老。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覺這懷抱鬆開。後頸忽然一涼,是他匆匆烙下的一吻。我從他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倉惶地退開幾步,擡眼就對上他失魂落魄的眼神。
安童深深凝視著我,嘴角又是久違的溫柔笑意:“愛你,我從不後悔。你也不必糾結於心。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又與你何干?”
我如遭雷殛,震驚地望向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只淡漠一笑:“察蘇,就此別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