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已走了多遠,蒼茫原野上只有我一人策馬疾馳。頭上日光轉淡,雲朵一層一層疊上來,像是要落雨。我的意識昏昏沉沉,卻是無意留心於此。只覺全身血液都隨奔馳的駿馬沸騰翻涌,腦中只反覆迴響著那句話:
“愛你,是我一個人的事,又與你何干?”
與你何干?與你何干?好一個與你何干!
我冷笑不止,牙齒也不住地打顫:他可以拋下這句話,懷揣愛意安然上路。而我呢?我只會永遠淪入漩渦中,再也得不到心靈的平靜和安寧。
這句話就像一道咒語,把我餘生盡數捆縛。
可我何嘗不是作繭自縛?
在離別之際,他可以灑然告別,我卻滿心陰暗,說出那般尖刻的話語,讓自己在事後的悔恨中身陷囚籠。我不知他作何感想,只是說出的話覆水難收。那個人不日就會踏上茫茫絕域,去走一遭我曾經走過的路程。這一路山高水遠,虎狼環伺,也不知何日是歸程。
想到這裡,我伏在馬背上,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小馬仍漫無目的地奔馳著,也不知帶我去何處。在我的哭聲中,暴雨轟然而至。漫天遍野裡黑暗如潮般洶涌,大雨磅礴灑下,撲在身上都是一顆顆分明的鈍痛。遼闊的曠野上,我無處躲避,也無心躲避,只是披著一身冷雨,昏昏然策馬而行。頭腦昏重而麻木,在意識將盡的瞬間,終於撐到了皇宮。
*
待我醒來時,已經是三日後了。
因爲淋雨,渾身燒得滾燙,這病來勢洶洶,竟還蔓延到心肺。我怔怔躺在榻上,身上昏重疲軟,唯有腦中殘存一絲清明。諾敏和豁阿緊張地侍奉在牀前,見我醒來,喜極而泣:“我的好公主,你可把奴婢嚇壞了!”
嘴脣乾裂,喉頭也像冒了火一般,我要了水忙忙喝下,方呼出一口氣。半睜著眼,虛弱問道:“安童丞相……他啓程了嗎?”
豁阿猶豫片刻,見我目光焦急,才吞吐道:“公主昏病的時候,安童那顏就已離京了。”
“他!他!”我急促道,胸中一陣氣短,而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要把胸腔撕裂一般。咳到痛處,喉中竟有一絲腥甜。伴隨這咳嗽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懊憾和惱怒:我竟因病,沒能送他出徵……
豁阿和諾敏見我這般,嚇得幾乎失了分寸,一邊急傳太醫,一邊手忙腳亂地安撫。豁阿拍著我的背,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的小主人,你行行好!不要嚇唬老奴!安童丞相只是出征,早晚都會回來。您就是擔心,也不要這般作踐自己啊!”
過了好一陣兒,我才緩和下來,眼角早已溼淋淋的,不知因爲難過還是劇咳。我抱住乳母胳膊,惶然道:“我、我知道他只是出征,平叛後即便再呆個幾載,也……也總會回來。可不知怎的,我心裡就是感覺不好……我怕他會不好……”
豁阿把我摟進懷裡,好生安慰一陣兒,才道:“公主胡思亂想什麼?安童那顏身份貴重,不會有何事端。您這是關心則亂!好好養病罷。若陛下皇后見您這樣,可怎麼受的住?”
我默然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這般嚴重的病情。因爲高燒發病還殃及肺部,怕是引發了炎癥。但這病好不好,我竟毫不在乎,甚至就像豁阿所言,我竟起了作踐自己的心思。
迷糊間,身子渾重而痠痛,頭痛隨之襲來,心肺也跟著脹痛。藉著這股痛意,我又矇頭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又聽豁阿輕聲喚我:“公主、公主,您可好些了?把藥趁熱喝了吧……”
我勉強睜眼,正要回應,卻聽到另一個聲音。
“朕來喂她!”
豁阿慌忙跪下行禮,被忽必烈輕聲揮退。皇帝小心翼翼地坐在我榻邊,輕拍著我的背:“察蘇,阿爸來看你了,阿爸給你帶來了最好的醫官。你睜開眼,跟阿爸說句話,好不好?”
他語氣輕柔,像哄逗幼童一般,就是我幼時生病時他說話的口氣。我聽在耳中,卻越發的難過,忍不住又哭出來。
就是他!就是這個阿爸,纔是我生病的根源。要不是他獨斷專行,將安童調離中樞,我又何必憂心難安?
他見我簌簌落淚,忍不住笑了,卻是心疼不已,俯身把我摟在懷裡,柔聲道:“怎麼哭了?誰讓你受委屈了?”
我不想理他,生生別過頭。老皇帝卻是難得的耐心,輕輕撥開我雜亂的鬢髮,撫摸我的額頭,笑道:“誰敢讓朕最喜愛的公主受委屈?說出來,朕替你出氣!”
我聞言一愣,而後緩緩意識到,在父親的寵愛下,生病不失爲一種資本。我從未恃寵而驕,卻也沒有因此獲得半分好處。在冷冰冰的利益面前,皇帝一聲令下,就可以把心愛的女兒嫁到邊陲,把朝中首相調離中樞。一切都受利益和權術左右。
想到這裡,我又忽然悟到什麼:由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以前在忽必烈面前言辭謹慎,生怕有半點疏失,所擔心的不過是安童。現在他已遠赴西陲,我還畏懼什麼呢?
念此,我越發來了底氣,更不想理這個父親,只是把頭埋在枕頭上,悶悶賭氣道:“兒臣爲何難過,阿爸何必裝糊塗?”
他不在乎我的無禮,仍是笑道:“你是恨朕把安童派出去?”
“我是恨!恨您偏信阿合馬!恨您受他迷惑,讓小人當道,讓賢相離朝!海都是怎樣的虎狼之輩啊!安童毫無統兵經驗,您竟然讓他去那裡!”
一腔怒火衝頭而上,我語氣激動,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忽必烈抱住我,不住地爲我拍著背,又向身後喝道:“傳愛薛進來!”
“我沒事!”待咳嗽止息,我沒好氣道。忽必烈盯著我,雖仍是擔心,臉上卻漸漸沒有好顏色,虎著臉忍氣道:“你到底有沒有出息!?除了安童,天下就沒有別的男人了?朕讓他去平叛又不是去送死!一個男人不能浴血沙場,怎配當蒙古男兒?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也喜歡!?”
我無言以對,心裡一片晦暗,眼神茫然,良久,才訥訥道:“是、是。兒臣沒有出息,也永遠學不乖了……父皇不必對我有任何期待。”
“你啊!”他見我仍是負氣,終是沒有辦法,氣極而笑道:“你擔心安童,朕可以理解,但若因此糟蹋身體,卻讓父母怎麼辦?察蘇,你沒有兒女,一點也不能體諒阿爸的心情!”
他卻又提這些,我捂住頭,痛苦地哭出聲:“我沒有兒女又怎樣!我一個人也能很快活!我一點也不想嫁人,也根本不想要兒女!”
他怕我又咳嗽起來,慌忙將我話頭打住,好言勸道:“好好好!別哭了!你想怎樣,朕都依你。只是先讓愛薛看看病,把藥喝了,可好?”
皇帝此時的許諾,我毫不相信,索性也不當真。只是哭了一陣兒,身體疲憊已極,這個問題再也懶得去想,便點頭同意。
等了片刻,就見有人引著醫官進來。兩人低聲交談,說的似乎是波斯語。我強打起精神,方能辨出一二。一人聲音稚嫩,說話也不甚流暢;另一人明顯流利地多,說出來卻是異國腔調。他二人來到我榻前,我纔看清,愛薛身邊的小少年,不正是慕之嗎?
兩人向我和忽必烈行禮。慕之退到一旁,眼巴巴地望著我,看著我的病容,眼裡寫滿了憂懼。我一時神傷,不說爲了父母,就是爲了慕之,我也不能作踐自己。離了我,他可怎麼辦呢?
小少年爲愛薛搬來座椅,服侍他坐下,而後忍不住小聲問:“愛薛先生,公主的病嚴重嗎?”
他仍是用波斯語問話,忽必烈聽了卻忍不住嗤笑:“你這個孩子,當他不會說蒙語嗎?你心急什麼,先讓愛薛診病。”
慕之暗悔失言,臉驀地一紅,吞吐道:“陛下恕罪,臣失禮了。”
忽必烈揮揮手,讓他退下了,而後又對我道:“察蘇,這個孩子也很在乎你啊。你把他教的這麼好,還讓他學會波斯語。你忍心讓他擔心麼?”
我哼笑一聲,沒說什麼。只按愛薛的囑咐,讓他檢查身體。愛薛是西域來的回回醫官,又掌星曆諸事。忽必烈一向對他信任有加,此番也是因爲太醫院的蒙漢醫官治病難見成效,纔派他前來。
愛薛凝神看診,又問了我一些癥狀,說我這是因淋雨和憂怒引發的肺部疾病。以後世看來,大抵就是急性肺炎。病勢雖兇猛,所幸診治及時,尚不必擔心。忽必烈稍稍寬心,卻仍愁眉不展。待愛薛開下藥方,又命太醫院拿去商討。
愛薛診病後就退下了,卻在門口被慕之攔住,似是詢問我的病情。忽必烈看在眼中,若有所思的一笑。我心中卻另有所想:慕之眼下雖受命學習波斯語,但很多回回書籍卻由阿拉伯文書寫,尚未翻譯成國語。若無老師教導,怕是不成……
“阿爸,可以讓慕之跟著愛薛先生學習嗎?”我沒有猶豫,便出口問道。
他哪料我心思忽然轉到了這裡,好笑地盯了我半晌,把我的手按住,故意沉著臉道:“你現在不許胡想任何事。只要把身體養好,你的要求朕一律答應。”
他這話不像作假,我緩緩點頭,終於溫順下來。忽必烈端詳我片刻,爲我理好額發,又掖好被角,溫聲道:“你好好休息罷,別讓朕一大把年紀再爲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