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去時已是寒星漫天,高遠的蒼穹在深夜裡顯得愈發蒼黑,凜凜寒風颳過,更是寒冷刺骨。
忽必烈兄弟三人喝得頭昏腦熱,連蒙哥汗都破例多飲了幾杯。蒙哥特意送諸人出來,分別時又拉著忽必烈絮叨了幾句,阿里不哥似乎也喝高了,乜著眼打量著兩位哥哥,口中醉語連連。我們幾個小輩沒辦法只能在寒風中等著大人們說話,也不敢催促。可憐我今晚一直提著心,根本不敢甩開膀子吃,現在才覺得肚中空空,周身寒意更濃,抱著肩膀瑟縮著。
察必見狀把我攬到懷裡,用胳膊緊緊箍住我,也只是勉強暖和些。
忽必烈怕蒙哥酒後著了風,便把兄長勸回帳中,他自己走向馬車時也是步伐搖晃,真金下意識去扶一把,卻被他推開了。
我和忽必烈、察必又同坐一輛車,待上車以後,忽必烈就端端正正坐下,臉上醉態全無,眼睛一下子清明起來,甚至有些發亮。看他這副神態,我不免有些心驚,難道他剛纔的醉意都是佯裝的?
察必輕輕揉著他的肩膀,嗔怪道:“你今日也是喝太多了,這時胃恐怕燒的厲害罷?”
忽必烈聞言轉過頭,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眼神溫和起來,嘴角也泛出笑意:“馬奶酒又不醉人,我的酒量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大汗高興就好啊!”說罷,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微仰起頭,嘆了一聲,又回顧察必:“我覺得今天大汗是盡興了,你說呢?”
察必點點頭,又道:“大汗雖性情剛硬,卻是極重情義的。今番他不談鉤考之事,想必也是回心轉意了。況且,我前日裡送去親自縫製的紫貂暖帽,還有漢地名貴的瓷器,忽都臺大哈屯很是喜歡,少不得爲你美言幾句……再不濟,漠南那裡佛道兩教紛爭,尚未了斷,他用著王爺的地方,還多著哩!”
忽必烈聞言,爽聲一笑,拍著察必的手:“你是我的好妻子啊!也虧著你在大哈屯和諸王妃之間走動周旋,使我與和林諸王的關係緩和了不少,這些日子,你也擔憂受累了!”
“王爺說的哪裡話!你我本是夫妻一體,用漢人的話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我分內的事。”察必含笑說著,眉眼間更添幾絲嫵媚。
我在車子一壁聽著這對夫妻的絮語,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燈泡,默默地看著他們。
兩人說了一陣兒,就把我抱到中間,忽必烈還點著我的鼻尖:“今天你伯汗還算和氣,你倒也不怯生,也是出息了。”
我剛要回話,卻是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鼻子一酸,一口氣憋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察必見狀忙攬過我,在我身上輕輕撫弄,忽必烈也有些著急,問道:“可要緊嗎?”
我擺擺手,緩了緩,才道:“剛纔吹了點兒風,不礙事的。父王額吉不用擔心。”
察必卻雙眉一蹙,擔憂道:“是在寒風裡站久了罷!你從小身子弱,半點冷風都受不得的。這次病還未痊癒,回去務必叫醫官好好看看。”
我的頭貼著她的肩,悶聲道:“全聽額吉的。”這一開口,卻覺喉嚨乾啞,連聲音也變了。
忽必烈輕輕摸著我的腦門:“回去叫上師來看看察蘇罷,這孩子自小多災多病,也該讓上師給她祈福禳災做做法事了。“
上師?聞言我一個激靈,難道是忽必烈幕府裡那些懂點陰陽命理的高人?蒙古人多崇信長生天,忽必烈是受了察必影響才改信了佛教。蒙古帝國推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這倒不算什麼事。只是……忽必烈口中的上師,是哪個高人?是衆人私下裡說的那個子聰和尚嗎?
我心裡突然害怕起來:據說這子聰和尚是忽必烈一個極爲信賴的幕僚,他本人也是博學多才,佛儒道兼通,於天文歷算地理陰陽醫術無不知曉,就如劉伯溫一類的人物。自從穿越這檔子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已經不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了。因而我很擔憂,若他真有幾分本事,會不會看穿我的“真身”?
本來到了和林就一直戴著面具扮蘿莉,這下心裡又有了事,更憂愁起來,外加兩個月來趕路的疲累,且大病初癒,晚上又著了涼,我這小身子骨著實單弱。這不,晚上一回到王邸,我就又發燒染了寒病。
其實應該就是常見的風寒感冒,但在醫療條件低下的古代,感冒嚴重起來也是可以要命的,何況在這麼寒冷的漠北草原。偏偏我身體的原主又是體弱多病的!
忽必烈諸事未了,我又病了,也怪給人添堵的。他們夫婦二人很是著急,我都看在眼裡。忽必烈雖然兒女衆多,但嫡女就這一個,又年紀小身子弱,恨不得捧在手心上疼護。尤其是我額吉察必,除了兒子外,只有一個小女兒,怎能不疼愛?
蒙古都城裡不缺醫官,蒙醫漢醫藏醫回回醫官一波一波的,只是各家治療思路不同,又都想在忽必烈面前顯一顯本事,就各執己見不肯讓步。我每天看這些人輪流給我診療,心裡煩亂得很,真覺得自己病情又加重了。更有甚者,竟提議找蒙古人崇信的薩滿法師給我驅驅邪,而忽必烈還真的動心了,真是關心則亂!
不得已我只得通過真金向忽必烈夫婦施加影響,傳達我的意見:還是找竇先生靠譜!
竇先生竇默雖是漢儒,卻精通醫術,上回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現在很有發言權。他把完脈只是說我是染了風寒,病是不難治的,只是思慮過重,要擺平心態才最重要。
之後就是開方子服藥鍼灸等等。可竇先生的一句“思慮過重”,卻讓忽必烈上了心,雖然他沒有親自找我談心,卻把那位“上師”找來了——得,戳到我病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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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爾朵內的爐火燒的極旺,氈毯鋪了好幾層,我窩在錦緞被褥裡,卻還是覺得內裡虛寒,身上燒的厲害。頭痛得如同要裂開一樣,偏偏腦子裡清醒得很,想睡一覺休息也不能。我時而半閉著眼,時而又睜開。想要起身走走,身上卻是半點力氣也無,阿蘭在一旁看得緊,我稍有動作,她就把我按回被子裡。
少時,真金撩簾進來,在我榻邊坐下,摸摸我的額頭,臉上也佈滿憂色:“吃了竇先生的方子也不見好嗎?如今已到臘月,再過了年,諸王怕是要趕回和林參加忽裡臺大會了,到時免不了宴樂歡飲。你如今這樣可怎麼成?”
我其實是被他們折騰成這樣了,若是靜養,估計也該好了。眼下著急又有何辦法。這下我還得寬慰真金:
“哥哥別急,都說漢人的藥見效慢卻治得徹底,病也得慢慢拔除,哪有一下子就好的道理?”
他聞言卻把臉一沉:“你這麼說是怕我和父王額吉擔心罷?你想的太多了!怪道竇先生說你‘思慮過重’,小小的人兒,哪來那麼多心思?”
“我也不明白爲何會變成這樣?”我苦著臉,這回的鬱悶卻是真心的,“我也覺得自己變了個人,如今蒙語還說不太順溜,以前的事也記不起幾件,總擔心父王額吉不認我……”
我看著他的臉,目光真誠,說的也是實話。
真金見狀,按住我的肩膀,顏色稍緩,微笑道:“你原是擔心這個!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病弱,動不動就愛鬧病。父王額吉沒少爲我操心。也有宗王說玩笑話,說我不像蒙古人,好靜不好動的,又說蒙古人怎有這麼單薄的?我當時就很不服氣,又擔心父母真的嫌棄我,就偏要證明給他們看,不僅騎射要練好,養好身體,書也要讀得好。他們會的我也會,他們不會的我更會。”說罷,嘴角微微上翹,“雖然我現在也時而生病,但本事是一樣不差的,父王額吉更是對我疼愛有加。你也一樣,他們怎會不要你?”
真金雖沉靜穩重,此刻卻流露出些許稚氣,畢竟也就十五歲。這大概也是他的心事吧:一個愛好漢學又稍顯文弱的王子在蒙古貴族中絕對是個異端,這也可以成爲保守的宗王攻擊忽必烈漢化的一個把柄。忽必烈擔憂的問題,真金也多少明白。
看著他的笑容,我也不禁莞爾一笑,身上乏重的感覺也減去不少:這個哥哥看著文靜柔和,骨子裡也有倔強要強的一面。
“一會上師會來看你,他雖年輕,卻修爲精深,必能醫好你的。”
“這個上師就是子聰先生嗎?”
“不,是八思巴大師,如今藏區薩迦派的教主,經常給父王額吉講法的。”
原來是藏密一支的領袖。
“我明白了。”我點點頭。正說著,已有人傳話說八思巴大師到了。
*
真金說八思巴是爲忽必烈專門講法的上師,也是藏區的宗教領袖。忽必烈對他極爲敬重,講法時都是請八思巴坐在上首。我自然也不敢怠慢,理好衣服,真金已親自去出門迎接。
我望向帳簾處,是一個身穿紅色藏密法袍的年輕僧人躬身走了進來,見了真金和我,先行禮問好。真金早已將他請到上座,命婢女端茶侍候。
待看清他的模樣,我也頗爲驚異,竟是一個樣貌清俊的青年,也就二十歲出頭,棕黑膚色,行動間自有一股莊嚴氣度。面目微帶笑意,眼神沖淡平和,似乎有著洞悉一切的能力。
不等他詢問,真金已細細說明了我的情況,並說了竇先生開的方子,他聽後微微點頭,而後端詳我片刻,並沒有急於下斷言。真金看著他不慌不忙的神色,臉上的焦急也減去大半。
“上師,可需爲小妹探探脈象?”真金不禁問道。
八思巴擺了擺手:“望診即可確認公主所患並非急癥,竇先生的方子也是對路的,繼續服藥就好,我也會遵照王爺囑託爲公主做法事祈福,王子勿憂。”而後他又起身向真金欠身行禮:“只是小僧有幾句話要囑咐公主,斗膽請王子迴避一下。”
“上師請便。”真金會意,便招呼阿蘭一道出去了。
看見真金出去了,我登時有些心慌:這位大師,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我端端正正地坐好,把身板挺得筆直,心裡卻在七上八下地打鼓。獨自面對八思巴,此刻我再也無法掩飾,焦慮不安的心情已在臉上表露無疑。他那似乎能體察一切的清明眼神,帶著悲憫之意,宛如一面明鏡,照見我一切心事,我覺得任何僞裝都會被勘破。
穿越非我本意,我也是無可奈何。
他微微一笑,似乎想緩解我的緊張情緒,而後,緩緩開口:“竇先生所言不錯,公主的病,病在心上。”
我不由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凡事皆由因緣和合而生,一切事物自有道理,亦皆爲空相;因緣盡時,諸事自會同煩惱一同滅失。公主何必爲自身無法左右的事物而煩惱?順應緣法遵從本心即可,妄圖用人力左右因果反而會旁生枝節。所謂明空見性,即是如此。”
他這話雖說得淺顯,卻句句說到我的心坎上,我聽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點頭。我不就是糾結怎樣表現才能更像一個八歲的蒙古公主嗎?而越極力模仿,越露馬腳,引人猜疑。穿越並不是我有意爲之,我又何必刻意矯正自己?也許順應生活,自自在在的,反而更好。蒙古人信仰自然神力,對於這些詭譎異事,也是能包容的吧。
八思巴所言是一個普通人也能想通的道理,自己反而被煩惱蒙了心智,其實事情並不複雜。
望著他那無悲無喜的平和麪孔,我點點頭:“上師,我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