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一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六月十五日,忽必烈對諸蒙古軍、漢軍發佈興師南宋的詔諭,歷數宋國罪狀。忽必烈即位之初,爲與南宋議和,曾派藩邸舊臣郝經出使南宋,卻被其國宰相賈似道所執,羈押敵國十餘年之久,當真成了“元代蘇武”。其時,忽必烈正與七弟阿里不哥漠北爭鋒,無暇南顧,待汗位稍穩,也只派阿朮等人圍據襄樊一帶,苦心經營多年。而今襄陽已破,對宋總攻的時機總算來臨。自窩闊臺汗時與宋國首戰,其間或戰或停,對宋的戰事延擱幾近四十年,不可避免的決戰終將來臨。
自古未有不亡之國,趙宋立國至今,已逾三百餘年。天水一朝,典章輝煌,文化燦爛,卻同樣難逃覆滅的命運。如果歷史無改,分裂數百餘年的中土大地將首次在異族皇帝手中歸於一統,蒙元鐵騎之下,難道真的會“崖山之後無中國”?
我不相信。
“……襄陽既降之後,冀宋悔禍,或起令圖,而乃執迷。罔有悛心,所以問罪興師,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陸並進,佈告遐邇,使鹹知之……”(1)
興師詔諭一下,元軍水陸並舉,從川蜀、荊湖、淮西三路並進,中路主力則由左丞相伯顏統帥,計劃從荊湖一帶直下江南。
徵宋大軍尚未簽發,高麗卻又傳來國王病逝的消息。世子王愖甚至來不及悲痛,就被忽必烈冊封爲新任國王,攜王妃忽都魯揭裡迷失回國即位。此前,皇帝曾下令高麗督造戰船,籌兵調糧,計劃於七月進攻日本,配合南線對宋作戰。此番國王去世,由高麗出兵之事不得不暫時擱置。
然而,攻宋之事卻刻不容緩。七月二十一,徵宋主將伯顏離京陛辭,忽必烈親自致酒慰問。一身戰袍的伯顏,少了幾分儒雅,多了幾分剛毅。年近不惑之人兩鬢已微染風霜,一雙眸子卻是炯炯。他跪叩在地,而後起身,雙手接過皇帝遞來的酒杯,懇切道:“蒙陛下厚愛,伯顏幸爲國朝效力,此番忝當重任,敢不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忽必烈審視他良久,拍拍伯顏肩膀,微笑道:“朕不要你肝腦塗地,朕只求伯顏丞相帶著南朝江山凱旋而歸!屆時大明殿上,卿再爲朕滿飲一杯!”
陛下!”忽必烈誠意滿滿,伯顏動容有時,喉頭竟有些哽咽,而後也不多言,舉杯一飲而盡,把所有忠誠都融在酒裡。
“卿的忠心,朕毋庸置疑。只有一事朕還需叮囑……”
伯顏聞言一頓,拱手肅聲道:“陛下請講!”
“昔日宋太.祖麾下大將曹彬,取江南不殺一人。望卿體察朕心,效法曹彬,無血定江南,毋使我赤子橫罹鋒刃!”(2)
皇帝言語諄諄,殷殷囑託,伯顏聽罷,又躬身一拜:“陛下所言,臣惟謹記在心!”
而後又是百官祝酒,酒罷,伯顏拜別皇帝,翻身上馬,毅然啓程。軍旗獵獵招展,大軍緩緩行過金蓮盛放的草原。遠去的隊伍留下滾滾塵煙,伴隨著一個王朝的謝幕,另一個王朝的輝煌時代即將到來。
*
夏去秋來,野草枯黃,秋風颯颯之際,皇帝終於率百官啓程南返,此時已是八月末了。
皇帝離開上都之前,先是召開馬奶.子宴,而後擇定吉日出發。與大都北上時類似,自上都南返,也有一套固定的禮制。上都留守百官相送至南坡,巡幸隊伍暫留幾日,隨即南下,依次經過關口和驛站。至懷來時,已有大都留守官員前來遠迎,擺酒開宴,爲皇帝接風洗塵。而後過居庸關,待到龍虎臺時,大都已遙遙在望,深宮高院似能盡收眼底。隊伍行至大口,也即離京時的導送地,更有守衛軍指揮、留守怯薛和六部百司官員恭迎聖駕。皇帝一行在大口納鉢過夜,而後便由接迎隊伍導引入城。
清早,儀仗隊在前開道,引著皇帝象輦由健德門而入,正宮皇后和太子車駕緊隨其後入城。隨後,衆妃嬪和皇子公主次第而入。隊伍浩浩蕩蕩綿綿不止,待隨行衆人才全部入城,大概要到晚上。皇帝自北而下,繞過鳳池坊,入厚載門,沿著太液池一徑南下,自西華門進宮城。入了大內,這一行人早已人困馬乏,朝政也暫歇數日,只待皇帝休整完畢,宰相纔可擇日上請視朝。
我今年三月纔回到皇宮,同東宮一樣,公主府也尚在營建。忽必烈特地下令在宮城以北的玉德殿闢出一處院落做我的臨時府邸。府內管事和嬤嬤都是帝后身邊的老成人,自是忠心可靠。貼身服侍的女孩也是從察必手頭分來的,行事穩重妥帖。只是一看到她們,我便不禁想起阿蘭。阿蘭,那個碎嘴卻貼心的阿蘭,早已和我失散在異域的草原上,再無訊息。暌違數載,待我再次見到阿蘭的母親——我的乳母豁阿時,終是愧不能言。
豁阿已是五十出頭的年紀,比之我額吉,更見蒼老。她仍擔著我府中的領事嬤嬤,手下調.教著一衆女孩兒。我如今的貼身婢女諾敏,便是她的小孫女。小姑娘二八年紀,卻已出落得標緻齊整,伶俐喜人。府中總管巴根也是常伴皇帝身側的老奴,看著我自小長大,凡事便可傾心交託。
不在大都的幾月裡,公主府蒙巴根和豁阿悉心照管,整潔如初。我帶著諾敏回來後,豁阿像盼回了親生女兒一般,拉著我細細打量。我並不覺得她的舉動逾矩,反而倍感親切。即便分離數載,我們二人也未見隔閡。豁阿指揮著女孩兒們服侍我梳洗完畢,瞅著我心疼道:“公主奔波了幾個月,又見瘦了。”
我淡淡一笑:“旅途勞頓所致,並無大礙,休養幾日便好,阿媽不必擔心。”豁阿是我乳母,爲表親切,便以阿媽相稱。
“我不在的幾月裡,府中可一切如常?”我啜飲一口茶水,問道。
“巴根老哥哥悉心照管,都好,都好的。”她搓著手喃喃道,低頭時,臉上的皺褶分明可見,我心頭一緊,想到她下落不明的女兒,又是難言的心酸。
“只是……府中新來了兩個男孩兒……”豁阿忽然擡起頭,欲言又止。
我卻不甚在意,只道:“哦,這樣的事情不必說了,依照舊例讓巴根叔叔調.教便可。”
“公主!”豁阿搖搖頭,有些爲難的開口,“這兩個男孩兒,是阿合馬大人買來送給公主的!到底如何安置,巴根總管正左右爲難呢!就等公主的吩咐了……”
阿合馬竟買來奴婢討好我?還趕在我離京的時候送到府上?到底是何用意?
我心下愕然,一時竟想不出其中關節。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現在累了,懶得理會。待到晚上,把他們兩個帶來看看。”
*
休息半日,待恢復精神,已是夜裡。婢女點上燈燭,照出一室溫暖。我用過晚飯,沐浴完畢,換下了外袍,只穿中單加一件外氅,倚在榻上小憩片刻,忽而想起白日裡豁阿所提之事,便叫過諾敏:“告訴巴根總管,把那兩個男孩兒帶來見我。”
小姑娘領命而去,不多時,巴根親自領著男孩兒們過來了。未進門前,仍是不放心地反覆叮囑:“近日來我教的禮數可都記清?見了公主務必謹守規矩,不要衝撞了貴人……”
男孩們唯唯應聲,我聽不分明。正尋思間,巴根已揚聲求見,諾敏遂把幾人迎了進來。
“公主,我把人給您帶來了。”老總管恭謹道,忠厚的臉上帶著憨實的笑意,言辭間卻顯拘泥。
見他這般,我心下惘惘:我自幼便與他相識,對他也是親切溫厚。在我面前,他卻依舊敬畏:難道多年之後的我,已讓人如此難以親近?
我並非刻意作態,但少年時的天真熱切,確實從身上一點點淡去了,心頭的熱情何時開始冷卻,我竟毫無知覺。
他們幾人見我不作言語,只是默默杵在原地。我回過神來,兀自一笑,吩咐道:“巴根叔叔、諾敏,你們退下罷。”
兩人應聲,輕手輕腳地退出,順便把門帶上。隔絕了夜色,臥房瞬間顯得狹小而溫暖。燭光朦朧,香藥氤氳,兩個少年跪伏在地,被燭火圈出小小的陰影。一室靜謐,無端生出幾分曖昧。我竟有些不自在,旋即一哂:不在這裡,難道還要在前廳正兒八經地接見兩個毛孩子?
男孩們不敢擡頭,但觀其身形,約莫有十三四歲。送他們過來,阿合馬到底安的什麼心思?我心裡不免犯了嘀咕。
從榻上坐正身體,我稍稍斂容,道:“你們起來罷。”
兩個男孩身形一頓,互相對望一眼,才窸窸窣窣地起身。因爲緊張,動作竟有些笨拙,站直後仍是垂著頭不敢看我。
我暗笑一聲,刻意放柔了聲音:“不必害怕,擡起頭來。”
兩個小人兒猶疑地擡頭,我微微一笑,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目光從他們二人臉上一一掃過。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性情一時看不出,模樣卻是上佳。右面的男孩兒臉龐稚嫩,卻脣紅齒白,眸子清泠泠的,眉眼精緻得勝似女孩。左面一個,也是秀骨輕眉,再一細看——
我胸口如遭一擊,登時怔住,小少年奓著膽子投來目光,對視的瞬間,眼睛倏然睜大,臉上震驚的神情更甚於我。震驚過後,卻是茫然、疑惑、敬畏、疏離……種種神色自眸中交錯閃過,他心緒雜亂,終又低下頭來。
右邊的男孩兒觀望著我二人神情,迷惑之下竟少了幾分膽怯,眉頭蹙起時更是樣貌可人。我不得不讚嘆市井中竟能生養出這等容色,而爲男孩,更是少見。
稍稍穩住心神,我斂去笑意,無視左邊少年的惶惑神情,只問他右邊的同伴:“你叫什麼名字?又爲何來到這裡?”
“回公主話,”小少年先是見禮,而後慢慢醞釀措辭,口舌還不甚伶俐,“奴婢姓、姓韓,小名福童。家中貧寒,爹孃無力繳納賦稅,就將奴婢賣給了官家。奴婢不曉得爲何會來到這裡,只是聽大人們囑咐:在公主府好好服侍貴人,自會有好前程。”
小少年雖然緊張,卻還算機敏,回話清楚。我頗覺有趣,他既頭腦明白,不妨再問問:“你可知將你買來的官人是誰?來這裡又要如何服侍?”
我不著笑意,面色便冷了幾分。小少年眼神一緊,言語越發謹慎:“買下奴婢的官人……名字我也不曉得,只知是中書省裡掌權的大人物。至於如何服侍……”小少年聲音一頓,臉上無端緋紅,說話也扭捏起來:“自然要遵循貴人的意思。公主想要奴婢如何服侍,奴、奴婢便如何服侍……”
說罷,他用餘光偷偷瞧我,眉眼間竟露出不合年齡的媚態。我心下一震,說不出的不適感在胸腔瀰漫:自己隨口探問,不料竟問出一二。阿合馬果然是有心安排。
“公主,奴婢可是說錯了什麼?”見我不言語,小少年忍不住發問。而他身邊的同伴早已皺起眉頭,面上是掩飾不住的厭惡和輕蔑。
這個福童果然是不安分的。我暗暗一忖,而後起身,踱到他面前,稍假辭色:“你很會察言觀色。那麼,不妨繼續猜猜,我想讓你如何服侍?官人們又教了你甚麼東西?”
我這話問的露骨,少年身負使命而來,自然會意,一時被問得面紅耳赤。他看著我的臉龐,神情怔忪,面色潮紅,眼裡像沾了水霧一般,眸光瀲灩,急促道:“這、這個……奴、奴婢說不出,但受過教導,會、會做……”
我心頭翻起一陣厭惡,這情緒輾轉許久,才被勉強壓下:想來他也只是懵懂少年,所受訓導不過是被人灌輸,哪裡明白自己出賣的是什麼。心下暗歎一聲,只道:“好了,你出去罷。”
“公主?”韓福童驟然睜大雙眼,意外地看著我,似是茫然,似是失落,似是不解,神色惶惶地咬著嘴脣,不知所措。
“福童,你下去罷。”我勉強一笑,將他揮推。小少年慢吞吞地起身,費解地看了一眼沉默許久的同伴,才悄悄退下。
屋中只剩我們二人,再無需顧忌什麼。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目視著眼前少年,我微微一笑:“你心中定有許多困惑,而我,也有很多疑問。夜來無事,我們不妨好好談談,慕之?”
少年壓抑許久的迷惑和憤懣登時瀉出,擡起一雙眸子,滿懷不解地看著我,縱然年少,卻已是傲骨軒然:
“直學,不……”他旋即改口,顫聲問,“公主,慕之不懂,您、您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我的笑意瞬時凍結,少年的話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悲鬱,莫名勾起我心中的悲涼,言語間亦是蕭索:
“……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有些出神,喃喃自語,忽而反問,“你說呢?”
少年動動嘴脣,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慕之覺得您不是那樣的人,”他話語一滯,又補充道,“至少不是阿合馬所教習的那樣……您不該有那樣的喜好……”
我苦澀一笑,稍感慰藉,緩聲道:“你既來了我身邊,不妨慢慢去看……你,願意留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