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痠軟無力,下.體彷彿比劈開一樣疼痛。我幾乎失去了神識,彷彿又回到八歲那年,剛剛從馬上跌下的時候,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感記憶猶新。這樣的疼痛如今又經歷了一次,渾身骨頭彷彿被捏碎一般,整個人一灘泥似的陷在氈榻裡。身下溼漉漉的,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在一點點流失。我心中懼怕不已,哭著從迷夢中驚醒過來。
睜開眼,氈帳裡有微微的光亮,瞥了瞥天窗,才知已是白日了。我嘴脣翕動了一下,試著動了動腿,卻覺雙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無力,心頭立時一灰。
“公主!”有人喜極而泣,握著我的手,用巾帕擦了擦我的臉。
阿蘭的眼睛腫得像兩隻桃子,手因爲激動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我有點噁心,給我拿水來?!蔽移D難地開口,嘴裡的那股血腥味兒揮之不去,舌頭一動,那股噁心感就勾得胃裡翻江倒海。
阿蘭匆匆忙忙拿來清水,幫我漱了口。看著我劇烈地咳嗽嘔吐,她一難過,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她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然而胃剛剛消停,便又是一陣頭痛,忍不住蹙眉。阿蘭見我難受的模樣,抱著我又流淚不止。我拍拍她的手,啞著嗓子道:“別哭了?!?
阿蘭聞言,“哇”的一聲,眼淚更加洶涌地涌出來,肩膀一顫一顫的,邊哭邊說:“是奴婢無能,沒有保護好公主。讓公主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昨天夜裡我聽到您帳子中的爭吵聲,卻不敢進來看。而後您就一直在哭,哭著喊‘阿爸’,哭了好久……我顧不得什麼就往帳子裡衝,可被八剌汗的侍衛生生拖下去了……奴婢沒用!”
她的話又讓我想起了昨晚那不堪的經歷,胃裡又是一陣翻騰,咳嗽了一陣,勸道:“傻姑娘,你進來又有什麼用?”
我無奈一笑,眼皮沉沉的,擡不起來,吩咐道:“先幫我洗洗,身子髒得很?!?
阿蘭哭著點頭,起身吩咐外面奴婢準備熱水軟布,待準備好了,開始爲我清理身上的污穢,待看到褥子上的血跡,又忍不住哭泣。我心裡一痛,難受得什麼也不願想,只覺身子越發沉了。
阿蘭極其小心,可被碰到的地方,仍止不住地抽痛,疼痛讓我渾噩的頭腦又清醒了幾分,猛然想起了一事,沉吟片刻,急道:“阿蘭,快!幫我找樣東西,沒有就去別處討要!”
阿蘭見我急躁欲狂,連忙停下手中活計,安慰道:“奴婢這就去找,公主要什麼?”
“番紅花……”我咬牙道,心裡突然涌上深深的屈辱感和恐慌,我指著自己身體,艱難道,“用它的汁液,把這裡清洗、清洗乾淨,我決不能要他、他的……孩子!”
話音剛落,我感覺眼睛一酸,臉上已滿是淚水了。
阿蘭見之心痛,也不多話,點點頭急急忙忙地去了。
……
我心情不豫,灰暗的情緒持續了好久,身體便又病了起來。疾病讓我躁鬱不安,一時對這具羸弱的身體厭惡到了極點。阿蘭忙忙向外面傳達我的病情。八剌和那海哈屯知道,也不敢大意,又傳來回回醫者爲我治病。慶幸地是,因這疾病,八剌一直沒有在我這裡留宿。他隨醫者看過我幾次,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並不直接和我對話,只是向醫官詢問我的病況。我自然是懶得多看他一眼。
那海哈屯和幾個小哈屯先後過來探視,通過她們的表情,我已知道此事大抵是傳開了。幾個小哈屯看我的眼神酸溜溜的,也帶著幾分不解,還有些許的不快。我並不多解釋,事實已是如此,有什麼好說的呢。
那海哈屯還是那麼溫柔平和,似乎心中也毫無芥蒂,反而耐心地勸慰我:“八剌汗是真心愛你,一時急躁了些,卻沒有故意傷你的意思。公主身份尊貴,心裡的委屈我自能明白??墒乱阎链?,一味糾結只會徒惹傷心罷了。不如看開些,別再管那些規矩,安心留下來。說到底,您也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沒有個男人依靠,可怎麼成呢?”
我聽了只是冷笑,知道她也是一番好意,卻仍忍不住刻薄道:“那海哈屯是八剌汗的妻子,他做了錯事,您理應規勸。怎能任由他誤入歧途?”
那海哈屯神色一滯,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表情,喉頭動了動,想說什麼似的,但還是把話頭嚥了下去。
“也許您覺得我口是心非,或是矯情得很。這都無所謂?!蔽覈@了口氣,淡漠道,“您若是個賢明的妻子,還是勸一勸自己的丈夫,切莫一錯再錯。改悔仍來得及?!?
聽了這話,那海哈屯秀眉一挑,一改往日的溫和,目光犀利起來,淡笑道:“公主擡舉我了,後宮的事我也許還能過問一二??珊箛笫?,便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您是個聰明人,豈不明白?”
腦中轟然一聲,又想起昨晚八剌的話:“忽必烈一道聖旨算什麼!他不過把我當作制衡海都的棋子,我八剌又豈能甘心受人驅使???”
這是他最後的決定,我才恍悟過來。咬了咬脣,嘴中一片苦澀——我失去了最後的底牌。
那海哈屯笑容不改,著意加重了語氣道:“作爲過來人,我還是要奉勸公主一句,君王的恩寵如早晨的露水,日出即逝啊。望公主善自珍重,免得誤了自己?!?
她撂下一番話,便輕飄飄走開了。我望著她的背影,苦澀地乾笑兩聲,內心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
將養了十餘日,身體稍見好轉,八剌看我的次數越發頻繁,我的態度便愈加冷淡。醫官說我尚未痊癒,尤其是下.體撕裂的傷還未全好。他有再多欲念,也都忍了下來。
養病期間,我無法騎馬,只能偶爾出去透風,見見太陽,心裡煩悶得很。八剌聞知,便把巴希爾長老請來。
我這纔想起自己拜過的老師,便也不拒絕。我不知八剌用心爲何,難道他想讓一個回回長老給我心靈的慰藉,順從地接受真主的安排?
再次見到巴希爾老人時,他仍是一身潔淨的白色長袍,雖上了年紀,眼睛裡仍有清澈的光,寧靜而安詳。我看著老人蒼白的髮梢和鬍鬚,突然心生淒涼,想起了遠在上都的忽必烈。算一算,他今年也有五十五歲了,是不是也兩鬢斑白了呢?
低頭握住了衣襟,口中唏噓不已,真不知自己還能否見到這個阿爸?
巴希爾老人一直沒有做聲,他看見我蒼白的病容,著實有些吃驚,沉默了好一陣兒,我也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老人臉上竟有幾分難過的神情,我忍不住去探問個究竟。他猶豫片刻,還是坦誠地告訴我:當年他也有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卻被蒙古宗王看上了,生生討要了去做了別妻。從那之後,他的女兒就再也沒有笑過。他說我的神情像極了女兒出嫁後的樣子。
聞言,我心下惻然,同他對視了一陣兒,一時竟不知誰該同情誰了。也許他也知道我的遭遇了吧。
而後,老人繞開了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溫和地笑了笑,問:“我空負盛名,所知並不多。公主想要學些什麼?”
“波斯語……和波斯文字?!蔽页聊粫海_口。
老人笑著搖搖頭:“學語言最需要耐心和平和的心境,公主情緒低落,今天我還是爲您讀幾首詩吧。”
我點點頭,老人便從包裹裡掏出幾本厚重的書籍,許是珍藏久了,紙頁都已泛黃。他翻了一頁,便垂下目光,用溫和醇厚的嗓音朗讀起來:
“宇宙總是這樣循環旋轉,
時光像山泉小溪流水潺潺。
多少繁茂的花園變成荒涼的曠野,
而那不毛的沙漠卻變得鬱鬱蔥蔥……”
他先用波斯語朗讀了一遍,我自然聽不懂,而後便用蒙語解釋了大概的意思,見我有些懵懂的樣子,又添了一句:“撒馬爾罕歷史上偉大的詩人,魯達基的作品?!?
我默默地領會他給我念這首詩的用意,無奈地笑了笑。無論心靈怎樣超脫,都沒辦法幫我脫離眼前的苦厄。他見我仍情緒低沉,沉思了一會兒,又找到了另一首詩:
“困苦中的朋友不要悲傷,
生命之泉總是在暗中流淌;
不幸的朋友不要愁煩,
真主的仁慈廣大無邊。
不要因爲時運不濟而悶悶不樂,
忍耐雖然痛苦卻能結出甜果……”
“這是波斯詩人薩迪的《薔薇園》中的選段。我親愛的孩子,我知道你心頭有痛苦縈繞不止,卻沒有辦法讓你展開愁眉,露出笑顏??砂拖柨傁嘈牛屏嫉娜瞬粫艿矫\的薄待,今日的苦痛只是爲了孕育明日的碩果,真主的光輝會照耀到每個角落。”巴希爾合上書籍,溫聲說道,卻又小心翼翼地,似乎也覺得自己的安慰很無力。
可我已能感受到他真誠的善意了,心裡又是溫暖又是悲酸,眼淚竟不自覺地溢出,一時窘迫,忙背過身擦拭淚滴。巴希爾老人微微一笑,體貼地安慰著:“好孩子,眼淚是真誠的禮物,是心靈凝出的露珠,當它來臨時,就不要拒絕了?!?
我這才轉過身,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謝謝您?!?
巴希爾老人目光一顫,閃過一絲欣慰,似乎得到我的謝意已足以使他感動了。
我回想著他剛纔讀的詩,在心裡輾轉了幾遍,突然想到了什麼:“長老。真主的仁慈雖法力無邊,可若只是忍耐,真的能等到真主的憐憫,救人脫離苦難嗎?”
他看著我別有深意的目光,一時沉默,而後才問:“公主是想說什麼?”
我不知面前這個老人是否真的可靠,可一時又想不到別的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一試:“恐怕不久之後,八剌汗的彎刀就要再次揮起了!”
“您說什麼?他和海都汗不是發誓要保護河中之地嗎?”老人的目光閃過一絲驚懼,鬍子也陡然一顫。
我垂眸苦笑:“戰火不會在這裡燃起,而是要傾瀉到阿母河西岸的呼羅珊??墒撬檬颤N來餵飽他的戰馬,磨亮他的彎刀呢?撒馬爾罕和不花剌的臣民,怕是又要遭到一次劫難……”
巴希爾猛然起身,向我行跪拜禮:“公主既然提醒臣民會有未知的災難,就一定能伸出援助之手,對不對?請公主用仁慈之心庇護我們這些可憐的子民吧!”
他說的急切,眼裡隱隱含著淚光。
我一時不忍,沉默了一陣兒,才把他扶起來:“我盡力了,卻不能阻止八剌汗停下戰馬。所能做的,也就是儘可能探聽消息,提前知會你們罷了……你們還需自救,不要只等著真主的垂憐。”
“願真主保佑您,我的公主。撒馬爾罕的子民會感激您的護佑。”即使只有這樣的承諾,巴希爾就已經很感激了。
我搖搖頭,澀然一笑:“我無法護佑誰,甚至無法護佑自己……我們只能互救罷了。巴希爾長老,您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我殷切地看著他,鄭重開口。
老人的眸光閃了閃,而後真誠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