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議完畢,真金片刻不留,舉步便往外走。中書令離席後,省官們也相繼離開,回到廳堂處理庶務。我卻還戀戀不捨,不時回望,真金笑著斥道:“走罷,有什麼好奇的?”
“這就結束了?殿下每次署敕,就只這樣?”我小聲道,又怕別人聽見,刻意不叫他“哥哥”。
真金聽了,腳步一緩,沉默片刻,才道:“若不這樣,還要怎樣?”
他話音剛落,又腳下生風,我只得趕緊追上去,都堂這裡也的確不是閒談的地方。
“我先送你回府,再去看看父汗母后。”真金坐上車,放下車簾道。
“好。”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腦子裡依舊回憶著剛纔諸人議事的內容。
真金見我似有心事,只淡淡一笑,便靠在車裡,閉目小憩。
我只偶爾來了一次,就見許衡和阿合馬就差點擦槍走火,阿合馬已位居平章政事,今非昔比;許衡入省不久,就態度強硬??峙逻@兩位將來還有的爭呢。安童身爲首相,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就不知忽必烈會傾向哪方了。
“許先生這樣的脾性,在都堂怕是無法長久?!卑肷?,我默默開口道。
真金聞言,不禁挑了挑眉:“阿合馬那奴才是囂張了些,但還不至於能排擠省官,許先生是右丞,又有安童庇護,還是朝廷尋訪的名儒,何愁立不住腳?”
我搖搖頭:“不然。阿合馬縱然有聚斂之嫌,但他口口聲聲都是爲了聖上,別人挑不出毛??;許先生言必稱小民,建言卻於財賦歲入無補,豈能得父汗歡心?”
真金霎時變了臉色:“爲官爲吏是爲了治平天下,化育小民,豈是爲了向君王邀寵?一味討聖上歡心的人,不過是個佞臣奴才罷了!許先生以道侍君,豈是阿合馬之輩能比的?若無此直臣,朝廷會成何樣子?”
“坐穩了奴才,纔會長久!許先生用心是好的,只是不講究方式。我是大汗女兒,向父汗直言,尚遭訓斥,何況許衡?”
“‘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妹妹難道忘了?我今天帶你來此的用意,你還不明白?”
見他臉色不悅,我只得解釋:“哥哥誤會我的意思。我又不是要學阿合馬。今日一來,我才知悉,休養生息,尚需時日。中原飽經戰火,農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復的,朝廷也需扶持小民,盡心培育。少苛政雜役,不勞民力,小民方得喘息?!?
“這話纔像個樣子,”真金哼了一聲,“阿合馬所謂斂財之術,不外乎搜刮民脂民膏,待民力殫竭,國用從何而來?司馬溫公有言:‘天下之財,只有此數,不在民,便在官’。阿合馬再有本事,也不能徒手變出銀子,他那些伎倆,不過是盤剝小民罷了。這些事誰又不能做呢?”
我點點頭,心中的瞭然:真金的意思,在生產力尚不發達時,朝廷首先要幫助百姓把蛋糕坐大,而後纔好多揩些奶油;若是賦斂過重,把小民逼死,誰來做蛋糕呢?總之,要給農業生產充分發展的空間,不擾民不行苛政,方能國富民足。
可是他卻不想,忽必烈已經等不及了,如若急需銀子,哪有耐心等生產慢慢恢復?斂財這些事,儒臣怎會去做?還不得指望阿合馬?阿合馬在都堂所言諸事,不過是行國家專賣政策,在鹽稅上做文章,而非一味增加丁稅地稅等農業稅??扇巳擞名},這筆負擔最終還要落在小老百姓身上。
我心中暗歎著,一時別無良策:也許只能從開支上節省?可軍費、賑恤都是要花錢的;要籠絡諸王,每年的賞賜也省不得;定期的朝會、宴飲必不可少;皇室成員的開銷要好一筆銀子;自忽必烈夫婦往下,皇族崇信佛教的不在少數,每年的香火錢靡費巨大;建都、攻宋眼見要提上日程;更別說水利漕運驛站等基礎設施……指望削減開銷怕是不能。
真金見我半晌不語,以爲我這小腦袋又在想什麼歪點子,又忍不住敲我的頭:“又在琢磨什麼呢?”
“哥哥,朝廷每年都要花銀子賑災嗎?今歲陝西旱災,其他地方呢?”
真金聽了,不免一笑:“國朝土宇曠遠,有災情也屬正常,及時賑恤便罷了?!?
“只靠著事後賑恤,怕是力有不逮。朝廷就不能先做準備?”
“先前有官員建言各地設常平倉、義倉,父汗也有此意,這些事都會慢慢做來?!闭娼鹉托慕忉尩?。
“就算當地有義倉自救,朝廷也免不了撥款賑恤。天災無常,事前不能預知,很難準確預算,待事後支出,不免倉促。何不從各地抽調一筆銀款,由朝廷統籌,專做賑恤之用,於各地之間調劑餘缺。各地災情不同,發生年份有異,僅靠當地之力難以抗災。若設立賑災??睿転膿p失可在全國分攤。朝廷又只需用??钯c恤,不必挪用其他支出,應災也從容有餘……”
依我的意思,不過是讓地方政府向中央上繳一筆款項作爲賑災準備金,在地方常平倉、義倉的基礎上多了一層風險分攤,既可以在地域範圍上分散風險,同時,準備金連年儲備,又可實現時間上的風險調配,算是一種國家級風險基金吧。
本以爲真金會說我異想天開,哪知他聽了思索了半晌,才道:“設賑災??睿蚩梢恍?,我之前竟是從未聽聞。眼下要年末了,朝廷又要籌備朝會了。待來年初百官集議,你可向父汗建言。不過,還是要以各路常平倉爲依託,方可成事?!?
“哥哥不說我胡鬧就好。”我打量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真金望著我的臉,臉色和悅,眼睛卻在凝神,似乎又在窮就我的想法:“這是善政,就算不能施行,也是對百姓的一份眷顧。妹妹,你爲何能在這上用心?”我聽了聽才放心,這回的語氣的確是褒獎了。
攬住他的胳膊,我微微笑道:“我所想的,不過是爲父汗、哥哥分憂罷了。”輕輕地用一句掩過,我不願深談,其實我所想的,不過是留在忽必烈身邊罷了,這些真金豈能明白?
……
長天寥廓,白雪茫茫,又是一年一度的朝會,轉眼我已在草原上過了九個春秋。
失剌斡爾朵大帳前人來人往,雪原上王子公主縱馬追逐??晌疑磉叺男值芙忝?,卻一個個奔往各地,去往自己的草原上。
即便是大朝會,那木罕仍駐守西北,不能回來。三個出嫁的姐姐也只有此時能回來一見。瞧瞧身邊日漸長大的弟弟妹妹,我心裡的緊迫感越發強烈:再向忽必烈建言兩次,若能得到肯定,我的事也許可以隱晦地向他提一提了。再者,今年下來,中書省也算做到戶口增、田野闢、倉廩足……幾個指標達標,忽必烈對安童還算滿意。小表哥似乎也更多了些底氣。
……
雪原上駐紮在兩列白色大帳,如天鵝的雙翼鋪展開來,與白雪蒼天渾然一體,說不盡的蒼茫遼闊。我駐馬回望,突然有覺得眼前景象十分陌生,似乎與自己遠隔千山,而今剛剛跋涉而來。
雪原上傳來歡樂的吆喝聲,幾個弟弟策馬奔馳,妹妹們也不甘示弱,小脫歡騎了匹小馬駒,一步不停地追逐著哥哥。他們緊裹皮裘,卻不妨礙身形靈活,一路跑著鑽進前面的荒林裡,追逐冬天裡無處可藏的鳥獸去了。
雪原上卻不見脫脫真因和別速真的身影,我這纔想起她們都已爲人婦,早不像未嫁的女兒那麼歡鬧了,此刻也許正坐在氈包裡,端著奶茶閒聊著家長裡短。只是普顏忽都也好久未見,她性格沉靜,不喜跟衆人玩耍,應該也在脫脫真因身邊呢。
我四下環顧,兄弟們早已跑遠了,周邊竟無幾人,一時倍感冷清,拍了拍撒勒黑,讓它回返。
撒勒黑精力充足,即使在冬日裡也活潑異常,小馬歡快地跑過草原,帶起一陣兒疾風,我的碎髮隨風飄揚。寒意逼人,內心卻清爽,我的心情又好了些。
揚著馬鞭掠過一衆人羣,忽聞有人喊我名字,我放慢速度,勒住撒勒黑,跳下馬,回過身一看,忽必烈已大步向我走來。
“父汗!”
我高興地迎上去。忽必烈心情正好,笑問道:“怎麼一個人玩?姐妹們呢?”
“我正要去找她們呢!”
“先別去了,曲律的斤一人在這裡,怪沒意思,你正好陪陪他。”忽必烈說著,拉過了身邊的一個小夥子,我仔細一瞧,這不是畏兀兒亦都護的兒子麼?先前見過,還有印象。小夥子身材挺拔,五官俊秀,性格沉靜,很得忽必烈喜歡,我能看的出來。再往他身邊一看,他父親馬木剌的斤也在。見了我,父子雙雙上前向我問好。
忽必烈卻攔下了他:“誒!你是長輩,本該由察蘇見禮的,不要慣壞了她。從成吉思汗時起,畏兀兒部便與黃金家族親如兄弟。你何必自外於親族?”
一席話說得馬木剌的斤心頭熱乎乎的,他聽了感動,只是笑著看看忽必烈,又看看我,一時竟不知如何迴應。
我見他有些尷尬,便笑著問好:“馬木剌的斤叔叔,原是察蘇失禮了。曲律哥哥也來了,剛纔怎麼不跟忽哥赤他們一起玩耍?”
小夥子還是有些靦腆,卻比以前大膽了些,眼睛注視著我,笑容融在嘴邊,紅著臉說:“曲律的斤聆聽大汗訓話,不敢擅離?!?
忽必烈聞言哈哈大笑:“這又不是朝堂,哪有那麼多說道!去罷,小子,同察蘇跑馬去罷!小孩子們就應一起玩鬧,跟著我們大人做什麼?”
我聞言一愣,還未及答話,曲律的斤已興奮地應了下來:“我這就去牽馬,還望公主稍候片刻。”話音未落,已大步走了。
忽必烈望著小夥子的背影,連連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呀!”待笑容淡去,又問馬木剌的斤:“八剌那裡,如今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