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幕裡的人雖然還未出來,忽必烈早引著我們單膝跪下,以手附胸,低頭行禮。我偷偷瞥了一眼帳簾,一時間有些緊張,只聽見胸腔裡心臟咚咚作響。
說是家宴,其實也是他們兄弟二人揣情摩意,互相探底的機會。忽必烈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期,凡事都要小心,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問話答話,沒事閉嘴!
“遠飛的大雁終於歸巢了!四弟有沒有想你的老哥哥啊?”帳簾被人撩起,一個腳踏白靴的人大步走來,笑聲朗朗。這人應該就是蒙哥汗了吧。
“拜見大汗!”我跟著諸人齊聲說道。
“你們都起來罷!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禮?”蒙哥汗大手一揮。
我這才站起來,卻依舊略略低頭,不敢直視蒙哥。
他們兄弟二人早已擁抱在一起,貼了貼臉,以示問候。
“一去已有七年了,不見你的日子,爲兄總是很惦念,今番你回來了,我的心也就放在肚子裡了!”蒙哥拍著忽必烈的肩,一時哽咽,緩了緩,又向察必等道,“弟妹近來也好?你們還給我帶來一羣小雁。來!來!讓我看看,真金呢?”
真金上前一步,俯身行了禮,從容道:“拜見伯汗。”
蒙哥扶起他的肩,細細打量一番:“幾年不見,你也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小夥子了!愈發成熟穩重了。只是單薄了些。可是旅途奔波勞苦?”
“侄兒無事,有勞伯汗掛心了。”真金回道。
蒙哥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又問道:“弟弟們呢?”
忙哥剌和那木罕一一上前行禮,縱使那木罕平時頑劣,此刻也明白輕重,規規矩矩的。
“你們倆,都很壯實!像小牛犢一樣。長大後肯定都是草原上衆人仰慕的巴圖魯(按:勇士)了!”
兩人聞言也連忙叩謝。
“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小侄女呢?今天帶來了沒有?”
得了,輪到我了。我對能引起蒙哥汗關注感到驚訝,但是一點也不榮幸!
深吸了一口氣,也上前一步,行禮道:“察蘇見過伯汗。”
“小丫頭不必多禮,擡頭,讓伯伯好好瞧瞧!你母親當年也是弘吉剌部有名的美人,女兒長得定當不差。”
我這纔敢擡頭看他,可是這個伯汗長得並不慈祥。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面龐略黑;眼睛雖帶著笑意,卻還是透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兩道眉毛又粗又濃;整張臉棱角分明,似乎昭示著他剛毅的性格。怎麼說呢,就算你不知道他大汗的身份,他卻時時刻刻都彰顯著自己的威嚴和氣場,而不像忽必烈那樣容易讓人親近。
心中默默打了一個寒顫。來這裡之前,不忽木就跟我透露過蒙哥汗的爲人。這也是一個狠角色。要不孛兒只斤氏那麼多貴族,他怎能脫穎而出?年幼時即參加了長子西征,還親手活捉了敵將,上臺之後便以雷霆之威幹掉了窩闊臺系的一幫人等,又大刀闊斧的整頓汗庭,整個帝國面貌又煥然一新。這不,剛剛消停幾年,這位不就張羅著要南征了嗎?
擁有這樣相貌的人果然有種剛毅的氣質,不過也有負作用,就是固執己見,一意孤行,很難爲人所動。
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主兒啊!我暗暗抹了把汗,也爲自家老爹的前途擔憂。我記不清蒙哥汗的真實結局是什麼了。在《神鵰俠侶》中他被楊過大俠一掌斃命,這有點太過玄幻。若是歷史按著教科書走,那麼我的王爺爹啥時候能翻身當大汗啊?
我默默關閉了腦洞,規矩地站在蒙哥汗面前。他笑著摸摸我的頭:“小不點兒,長得跟雪人一樣!在漢地長大的,也跟漢人那樣單薄瘦弱了。生的這麼嬌弱,可會騎馬?”
也許我單薄的小身板並不符合套馬漢們原始粗獷的審美觀。我也確實不會騎馬,但要說實話,似乎不是很妙。蒙哥汗是很守祖宗傳統的,對忽必烈的種種疑忌不滿中,有一點就是他的漢化傾向。
想了一小會兒,我還是乖順的說:“正跟那木罕哥哥學著呢。”一派天真無邪,撒謊毫不臉紅。
“好啊,這纔像我們黃金家族的後人啊!”蒙哥汗笑道,竟握住了我的手,“走罷,都進來坐,光顧著在外面說話了!”
我的手好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渾身都不自在了,卻也只能跟著他往裡走,忽必烈等人一併跟著進來。一面走著,蒙哥汗還吩咐怯薛官:“去看看七大王阿里不哥來了沒有?”
蒙哥領著我在前面走著,裡面的侍從讓出一條道路。他的大哈屯(按:皇后)忽都臺早已在裡面迎候。她一身紅色長袍,頭戴兩尺高的姑姑冠,卻並不張揚,見了諸人,含笑致意,我們不免又行禮問好。
蒙哥把我轉交給真金,自己坐在上首,身邊是忽都臺大哈屯。忽必烈夫婦緊挨著坐下,他們對面空出了一個座位,應該是給我那個七叔阿里不哥預留。我們幾個兒女依次坐在下首。
蒙哥汗不喜奢華,這個小型帳殿佈置簡素,很像尋常人家的蒙古包。桌上已經布好了膳食,碗具酒具也一應從簡。吃食是常見的牛羊肉,奶食一類的,並未因爲接待弟弟而預備多少珍饌野味。酒杯裡是清澈的馬奶酒,也是再尋常不過了。
“咱們先喝著,慢慢等七弟。”蒙哥舉杯相邀,忽必烈也端起酒杯。
蒙哥不喜飲酒,忽必烈敬了一杯後,就不再飲。兩人閒閒地聊起家常,氣氛還算輕鬆。
不多時,卻聽外面傳話道:“七大王到了!”
兩人年齡在上,並未起身相迎,我們一幫小輩卻不能不站起來。
一個瘦高的男子矮身進入,笑道:“見過汗兄,王兄!小弟讓兩位哥哥久等了。“跟在他身後的一併進來的華服女子,是他的王妃。兄弟三人寒暄了一陣,我們又向兩位長輩問了好,那兩人才入座。
阿里不哥年近四十,是拖雷的嫡幼子,身份尊貴,舉止間也透著一股傲慢。他身著華貴的紫貂皮襖,臉型瘦長,頜下幾綹稀疏的鬍子,微微瞇起的細眼睛打量人的時候很是不討喜,尤其是他看向忽必烈時,眼睛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輕慢。
“四哥在漢地做得好功業!怎麼都把我們兄弟忘了?若不是汗兄邀請,您怕是還呆在漢地不回來罷?”這位一張口就不懷好意,這不是挑撥麼?他的表情雖像半開玩笑,但連我都聽出弦外之音了。
忽必烈耍起了太極,笑道:“漢地的白酒雖烈,總不如家鄉的馬奶酒香醇。說到底,還是蒙古草原呆著自在。我這不是回來了?不比六弟旭烈兀勞苦功高,還爲蒙古帝國守著西部疆土,使我們兄弟四人不得團聚……”
不動聲色,忽必烈把皮球踢了回去。高啊!阿里不哥要是指責他貪功而不思本土,他就把老六也拉上。阿里不哥總不能把兩個哥哥一起坑吧?再者,忽必烈平定大理治理漠南,旭烈兀征服了西亞的穆.斯林世界,你這個小弟弟寸功未立,還挑什麼刺呢?再說可就是自曝其短了喲!
阿里不哥很自覺地轉移了話題,舉起酒杯:“不說六哥了,說了怪叫人想念的。來!我敬兩位兄長!”
蒙哥也只是抿了一口,不知是因爲不勝酒力,還是情緒所致,眼圈竟微微泛紅:“四弟和六弟離開本土已有七八年了。眼下,四弟是回來了,六弟還遠在天邊。如今,大地上從日出到日落的廣大領土都歸蒙古所有,我們繼承了成吉思汗的偉大功業。可兄弟不能團聚,不能一起縱情高歌,還是一件憾事……”
他在低聲地訴說著往事,更像是低吟著一首詩篇。我冷眼觀察著蒙哥汗的表情,卻也不似作僞。蒙古人性情裡有殘酷的一面,卻也是重感情的。當初,忽必烈覲見他時,兩人都不禁淚下,他當即終止對忽必烈的調查,可見多少還是念著兄弟之情。
忽必烈捏著酒杯,側著頭,神色也有些黯然,似乎在回憶什麼,眼眸裡涌動著溫情的光芒:“當年,阿爸那麼強健那麼驍勇,就撒手而去了。幾個弟弟都還年幼,全靠汗兄和唆魯合貼尼額吉一力扶持。黃金家族雖枝繁葉茂,但有幾個親人是真心相待的?窩闊臺系、察合臺系諸王全都虎視眈眈,窩闊臺汗、貴由汗一直緊緊相逼。誰不惦記我們的財富和軍隊?多虧額吉和汗兄左右周旋,等汗兄登了大位,我們拖雷系纔算揚眉吐氣!說到底,還是我們幾個兄弟最親。現在我又回到哥哥身邊。我願成爲哥哥馳騁的駿馬,成爲哥哥手裡的彎刀,成爲哥哥最堅實的臂膀,幫助哥哥開疆拓土,治理帝國。讓陽光照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成爲蒙古帝國的國土!”
回憶往事和敘說親情果然是有增進感情的功能。忽必烈這麼大篇幅的表白,別說蒙哥汗聽了動容,就連真金、那木罕幾個小輩都有些傷感了。
不得不說,和漢人相處久了,忽必烈已經能含蓄地表達心意。他這番話,一是回憶過去,增進兄弟感情;二是提醒蒙哥汗,只有拖雷系的自家兄弟才能靠得住,敵人衆多,所以不要相煎太急;三是繼續表忠心,弟弟我願意支持哥哥的事業,絕不會搶了哥哥的風頭;第四纔是最重要的——老哥,下回出征打宋國,派我去行不?
就算蒙哥汗一時不能完全領會忽必烈的“良苦用心”,潛移默化中,已用兄弟之情做了鋪墊,等他南征點將時,忽必烈也許就是一個心頭人選。
蒙哥汗聽完半晌不語,家宴一時沉默無比,大家也都不敢出聲。他側過臉,用衣袖遮住眼睛。待他再擡起頭時,眼角還猶帶淚痕,卻還是勉強笑道:“四弟,你說的對……除了你們幾個,誰都不可靠……嘿,你們喝著,別因爲我壞了興致。”
氣氛還是有些尷尬,大哈屯忽都臺趕忙圓場:“兄弟團聚本是喜事。大男子漢怎都開始擦眼抹淚了?大汗不愛飲酒。四弟、七弟你們今天可要不醉不歸!”
忽必烈重新舉杯,朝察必隱秘一笑,所有說出口的,沒說出口的話,全都溶在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