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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又開始做夢了,而且總是同一個夢。她其實睡得並不算很沉,甚至有種隨時可以醒來的感覺,但她仍然任憑自己沉浸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看著一些零碎而陌生的片段不斷的如走馬觀花一般從眼前掠過,甚至靜靜的像個旁觀者一般看著。
那是一個宛如神話的世界,錦瑟看著自己身爲神子的一生,以及那個傳說中的魔之子的一生。一開始他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孩童,甚至和她一樣同樣是出自於天地之中,鍾靈毓秀,渾然天成,傲氣凌人,漸漸的,他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從虛無中顯化而出,自荒古歲月中邁步,似乎已經掙脫了時間長河的束縛,活生生的來到了錦瑟的面前。只有他的容顏依舊看不清楚,唯有一個模糊的輪廓,然而哪怕只是這樣一個輪廓,卻已是讓人依稀能感覺到他驚心動魄的魅惑。和神之子這樣生來純潔的靈魂不同,魔之子生來便擁有掠奪的本性,他任性而肆意,愛憎分明,更因爲有著強大的實力而無所畏懼所向披靡,只是那樣一個邪惡到令人髮指的男人卻被她的純真無暇所吸引,最終爲了她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甚至願意洗手作羹湯,在她的身邊更乖得和貓似的言聽計從,只要神之子提過的想要的東西,哪怕刀山火海千難萬險甚至不擇手段他都爲她弄來,只爲了讓她展顏,讓她的一切願望達成。他是魔之子,卻是帶著赤子之心,讓別人懼怕恐懼,可對她卻是赤誠一片從無半分的欺騙,在魔之子的眼裡似乎沒有是非對錯,他的愛純粹如烈焰,從來只有她一個人。然而這樣一個男人最後卻還是死了,親眼死在了她的眼前,只因爲他們之間的結合是天地所不允,更是不容於神魔之間。神子的懲罰是被剝奪神格,流放到三千小世界贖罪,畢竟她被誘惑甚至被“玷污”了原本的純潔,因爲她許多無意的言行使得魔之子做出了無數危害世間的暴行,哪怕她是無心的但這的確是事實。
而魔之子卻無神魔可以制服,原本以他強悍的實力壓根不可能有人對他施加懲罰,他深不可測的強大早已使得他站在了這個世間的頂端,可爲了神之子他還是來了。只因爲神之子甘願受罰,他便願意陪伴她,甚至在她的一句話下乖乖束手就擒。直到他被綁縛著活生生地抽去骨血中的一切力量,他還是靜靜地看著她,睥睨世間,帶著無上的風采,只因爲純潔無知的神之子的希望而毫不反抗任人施爲。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這麼傻?錦瑟覺得心疼得受不了,甚至讓她無法呼吸,流淚不止……第一次從靈魂深處感覺到了深深的後悔。
用千刀萬剮來形容魔之子最後所受到的酷刑也不爲過,曾經俊美邪魅到極致的臉孔被雷霆一片片削去,露出森森白骨,淋漓鮮血,雷霆罰柱爆發出沖霄的神光,如山河爆發似大海決堤,星空崩潰,再絕世無雙的樣貌也抵不過如此酷刑,唯有那雙邪魅妖異的深眸滿含著不捨與溫柔,唯有眼中那特別的光彩遲遲未滅,直到最後方纔黯淡了下去,有不甘,有灰暗,然人跟著心顫和心碎,最終他連血肉都不復存在,身死魂消。這是他死時的情景,慘烈到當錦瑟從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還在渾身顫抖,心中如雲翻滾,涌上千絲萬縷的情感和愧疚。
曾經的她或許身爲神之子,生活在象牙塔中被眷養得和白紙一樣純潔,可現在的錦瑟漸漸的懂得了自己對待魔之子的殘酷,人人都說是魔之子蠱惑了她誘惑了她,可事實的真相是她害了他,她用所謂的純真善良拖累了他,然而他卻毫無怨恨,甚至到最後連每一滴骨血都充斥著對她的愛與溫柔,生生世世與她糾纏。
或許魔之子也是明白的,神之子對他的喜歡還不足以讓她掙脫世間枷鎖,可即使只是她一絲一毫的心疼都已經讓他格外珍惜和幸福,所以他心甘情願陪著她承受懲罰,用這樣的方式重新在每一個世間與她重逢,只是從那天開始魔之子將會消失在天地間,如他來時一般迴歸至天地,可是他的每一分血肉每一滴骨血甚至每一絲靈魂卻並不甘願,他們吶喊著重生在各個世間,尋找她,征服她,禁錮她。
明知這是個夢,錦瑟還是深深地感覺到了心疼和惆悵。因爲她知道魔之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亦明白,便是他每一片血肉所化成的分/身也不再是真正的他,不是完整的全部的他,註定他將支離破碎,或許他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臨別前的那種絕望和痛苦是如此的清晰和熟悉。
錦瑟慢慢地閉上了眼,心裡有些疼得受不了,感覺整個人好像要被撕碎了,她想起了他最後的話:“上窮碧落,我會再一次找到你,死生不離?!别N音悠悠不絕,強勢到令人震撼。
錦瑟回憶到這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她和魔之子的糾纏將不只是這一世,而是千百世,他們將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靠近,一次又一次的互相被吸引,但即使如此,也必然會有每一個第十世中一次又一次被她的拒絕和放棄的慘痛,就如同她這一世。
在這一刻,錦瑟隱約明白了自己所受到的懲罰是什麼,明知道那都是他,可也都不是他,每一次轉世她都會忘記前情,也有七情六慾,卻必然仍會不自禁的被魔之子所吸引,然而……她再沒有辦法得到完整的他。彷彿有什麼東西真正的從她的靈魂中破繭而出,時間流逝,無數世間的歲月,是他在尋找她,也是她在補償他,三千世過後,若她迴歸神位,這一次,將輪到她來彌補曾經的過錯,重塑魔之子的血肉,哪怕是顛覆神界。
若干年後,錦瑟帶著林素衣隱居到了無人的山谷,和曾經的唐隱一樣避世獨居。靠一張臉征服世界是什麼滋味,錦瑟現在也是知道了,她饒是戴著面具,也因爲體態阿娜氣質過人而引人注目,這讓她最終理解了唐隱爲何要隱居山林。
多年來她沒有再另娶新人,只是靜靜地陪伴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逝去離開,直到最後只剩下林素衣一人。只因爲他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存在,因此偏心的錦瑟將自己的靈力最大限度的分享給了他,讓他擁有了超過常人許多的壽命,只是歲月流逝,依舊無法抵擋他容顏的緩慢老去,唯有錦瑟美貌依舊容顏始終年輕,這讓她哪怕易容也無法遮掩。
未免引來猜疑,在安瀾去世二十幾年後,她親手合上了最後一個夫君的眼睛,爲他做完了喪事,便帶著林素衣避世隱居,除了林素衣她的男人們再如何高壽也在世人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而錦瑟也沒有刻意的爲他們延長壽命,其實到了最後,連楚蕭都漸漸老去容顏不在時,錦瑟依舊如故青春永駐,這些聰明的男人們便開始猜測自己的妻主可能並非凡人,但他們都聰明的緘口不提,甚至還處處爲錦瑟遮掩,保護她不出現在人前被人察覺異常。
每一個年輕時容貌過人的男子,到了老時都會產生紅顏不再的恐懼,當美少年變成了美青年再成爲美中年成爲不可逆的趨勢時,他們不是不惶恐的,連楚蕭看到鏡中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都驚懼顫抖得不能自已,無數次和錦瑟抱怨自己如今容顏不在,讓錦瑟不得不一次次費盡心思的安慰他取悅他讓他展顏。好在他們最終相信到錦瑟不是個只看外表的膚淺女人,尤其她多年來都沒有再新娶一人,哪怕美人們一年年來來去去,春花秋月美景變換,她都是平靜如水波瀾不驚,只是溫柔地守護著漸漸老去的他們過著安穩的日子。
她這一輩子沒有做到和林素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又讓他一輩子被幻境的幸福所欺騙,但好在他老邁時錦瑟終於有機會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即使有些晚了。
林素衣如今也是白髮蒼蒼了,但他俊臉依舊白皙,容顏雋爍,早已過了一百歲的年紀,卻看來也不過五十許的樣子,氣質更是溫潤如水,優雅從容,帶著看透世情的淡泊和雅緻,這是任何年輕男人都沒有的歲月沉澱下來的渾然天成的魅力。兩人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每日裡垂釣養花,日子悠閒而愜意,對錦瑟來說更是如此,畢竟在這個地方她再也不用掩飾自己的容貌。這些年其實也偶有有不知情的外人闖入,可他們無一不在錦瑟的攝魂術的作用下失去記憶,忘記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林素衣也同樣感覺到無比的平靜和幸福,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哪怕妻主依舊年輕貌美,可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是如此的溫柔和寵愛,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林素衣知道,這就是愛,真正的死生闊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
一把握住錦瑟如美玉般的手,看著鏡中自己同樣白皙俊秀卻有些蒼老的模樣,林素衣有些忐忑地問:“妻主會不會嫌我老了?”
錦瑟笑著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道:“在我眼裡,素衣永遠都是天下無雙?!?
從她的眼中,林素衣看到的是滿滿的深情和認真,毫無一絲的敷衍,他徹底釋然了,慢慢朝她低下頭來,輕輕地吻著她的臉頰,慢慢摩挲,溫情脈脈一遍又一遍,來來回回的親吻,錦瑟會意,溫柔地順從著他,緩緩地倚靠在了他的懷裡。兩人如今都不用多說什麼,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彼此的心意,是如此的心意相通,魚水相融。
林素衣一百二十歲的時候,錦瑟親手送他離去,迴光返照的那一日,林素衣在錦瑟的幫助下好好地梳洗了一番,還特地換上了自己生前最愛的一件衣裳,抓著錦瑟的手緩緩地闔上了眼睛。錦瑟也沒有強迫他繼續陪伴自己留在這個世間。即使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在被攝魂術的基因液改造過還可以再活五十年,可她從沒有考慮過要新人陪伴,唐隱當初隱居山林後還曾新娶了一些年輕的夫侍陪伴她終老,可錦瑟知道自己的前半生已經過得足夠幸福滿足,如今她已經不再受限於玉家皇女的身份,也不再有兒女的牽絆,她終於自由了,這使得她更不想在最後的歲月違背自己的原則,而是想真真正正的過些清淨的日子。這輩子她備受寵愛已是足夠,只是對素衣和其他人都有虧欠,她已經不能彌補,便用最後餘生的孤獨作爲對他們微不足道的補償。
於是錦瑟又在這處幽靜的山谷生活了最後的五十年,安靜而孤獨,卻也無比的安寧愜意。彷彿是前半生享受盡了她這一生所應有的所有的寵愛的桃花,而在最後的歲月裡靜靜的回味。
直到若干年後,當少年阿瑾帶著一羣人闖入這片幽靜的山林的時候,他還以爲自己看到了仙女,不,只怕連仙女都遠遠不及,她的白衣隨風飄動,純粹到了極致,連長靴都纖塵不染,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即使未曾看到正面卻已讓人有自慚形穢的感覺,彷彿這世間的一切美好事物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在這人跡罕至的山脈中,見到這樣一個女子,自然是引來的衆人的忌憚,但阿瑾卻反而想更靠近她幾分,身爲皇族子弟,在別莊住得寂寞了想偶爾來山林中采采鳳,卻萬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個女子,一時間讓他羞得臉都紅了,不知是因爲看到了陌生人,還是因爲這個陌生人的氣度實在是不同尋常的讓人著迷。
“你,你是誰?”阿瑾不顧身邊侍衛的勸阻,上前大著膽子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嬌聲軟語,一聽就是個半大的孩子,還是被精心養護長大的,這纔會如此膽大居然還和荒山野嶺裡的一個陌生女子主動說話,錦瑟心道。
有風吹亂了她的鬢髮,她轉過頭來向他望來,輕輕淺笑,那一笑令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眼睛發直陷入了迷障之中,喧鬧的林地霎時化爲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似乎成爲了對美夢的打擾。
“我在祭奠亡夫,這裡是我住的地方。”連聲音都如花樹堆雪一般清新,悅耳動聽的讓人忍不住就想更靠近她。說完這句話後,她似乎就失去了和他們這羣人對話的興趣,漠然地回過頭去,坐在了墳邊。
阿瑾是出自大周的皇室子弟,自小見多了富貴出生的女子,卻沒有一個有她這般的威儀風度,心裡突然就跟被針刺到一樣微微發燙和發疼,爲她話裡的那句話,原來她有夫了……
視線下移,他方纔注意到女子的眼前的確有一座簡單的墳,墓碑上唯有四個字“吾夫之墓”,那字體凌厲雅緻,磅礴優美,帶著唯有名家纔可以辨識出來的渾厚功力,以及一眼可辨的深深愛意。
阿瑾身爲皇族子弟,平日裡自然不可能一個人出門,身邊同樣也浩浩蕩蕩的跟隨著不少的護衛們,身爲女人她們雖然也被迷惑了一下但不一會兒便清醒過來了,不少人在吃驚於她容貌的同時,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個女子太不真實了,如夢似幻,無瑕無垢,完美得簡直不像真人,莫非是山林中的精怪?這樣想著她們就對錦瑟產生了忌憚,也紛紛勸說阿瑾公子離開這裡,甚至不惜強行護著他離開。阿瑾拗不過她們,只得在離去前不顧衆人的阻止又大聲喊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錦瑟沒有理會他們的離去,甚至連頭沒有回一下,她只是淡淡地瞥了阿瑾一眼便不再關注,無人看到的角落那嘴角卻是微微地揚了起來。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沒有想到差不多快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居然還會遇到一個魔之子的分/身,但這也是最後一個了,所以她纔會回答了他一句,因爲那胸口隱隱約約顯現出來的炙熱,讓她無法完全對他視若無睹。每一個魔之子分/身都會被她吸引而遇到他,因此這個少年應該是這個世間最後一個魔之子分/身了,等她徹底離開這個世間後,將不會再有任何一個新的魔之子分/身誕生,但他們依舊會在其他的世間轉世重聚?;蛟S每一次分離都是爲了下一次的相逢,錦瑟的手輕輕地摩挲著素衣的墓碑,輕輕地笑了。
阿瑾還是偷偷地來了,他不知爲何,每日裡腦海裡輾轉反側的都是那日驚鴻一瞥的白衣女子身影,那樣的美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窮盡了所有的想象也無法盡述。尤其因著時間的流淌歲月的錘鍊,如今的錦瑟也少了原本身上總是有些軟糯的氣質,變得高深莫測幽如深潭,愈加攝人心魂,以至於她再美也不會有人懷疑她的性別。
阿瑾想要見到的錦瑟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強烈,而他的貼身小侍們同樣也沒有阻止自家公子的心思,反而也偷偷地幫助他避過府裡的護衛們,通風報信瞞天過海,功夫不負有心人主僕兩人終於逮到了機會,在第三天的傍晚逮到了機會偷溜出去回到了山林中。
白衣女子緩緩地走來,如閒庭散步一般,她那悠然閒適卻高貴淡然的步伐,讓人覺得她不是走在山林裡,而是皇城之中金鑾殿上,那一派雍容之態,豐神如玉,看得主僕兩人眼睛發直。阿瑾只覺得在看到她的那一秒,彷彿連思考都已經變成了極艱難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只能看著她,盼著她能注意到自己。但是阿瑾不敢和她說話,甚至不敢直視她的雙眸,他只能偷偷地望著她,看著看著,一種深深的自慚形穢的感覺從心中升起。阿瑾知道自己是長得美的,以往他也對自己的容貌自信不已,可在看到眼前的女子之後甚至站在她的面前之後,這些可笑的自信便蕩然無存,化爲了深深的無力。
錦瑟自然是注意到了這個少年,他已經連續來了好幾天,每次都偷偷摸摸地躲在暗處看著自己,一副想要上前說話又不敢的模樣,但她並沒有過多在意,只依舊坐在墳邊,看著夕陽西下,看著樹影婆娑,直到月上柳梢,萬籟俱靜,彷彿天地間唯有她一個人獨坐在此,帶著令人心悸難言的清寂和孤冷。
這樣的人這樣的景如何能用言語來形容,阿瑾不想再繼續畏畏縮縮下去,他終於下定決心要上前和錦瑟說兩句話,卻可能因爲過於緊張,邁出腳的第一步就被絆倒了,身邊的小侍趕忙攙扶不及,害得他居然直接左腳踩著了右腳,本來想要扶住一旁的樹幹枝椏,偏偏那枝椏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一靠就斷了,結果這一跤摔得是那個又狠又重,讓阿瑾和他的小侍整個人都處於蒙逼的狀態。
在心儀的人面前失了顏面是什麼滋味,阿瑾終於有了人生中最狼狽的體驗,沒有之一,好在如此大的動靜也引起了錦瑟的關注,他看到她輕笑了一聲,頓時一張臉羞得又紅又窘,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還好吧?!睖厝崛缜屣L的聲音在他的身邊響起。阿瑾知道她走了過來,可他不敢擡頭,生怕看到對方眼裡的不屑和鄙夷,自己偷偷跟著一個女子結果還出了這麼大的醜,阿瑾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或者能說什麼來挽回這一切,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轉,要掉不掉的煞是可憐。
“怎麼了?摔疼了?”一隻如白玉般無暇的手伸了過來,在他還沒回過神來的當口就將他拉了起來,但對方卻只是拉著他的衣袖並沒有沾到他的身體,甚至一觸即離,守禮之餘更帶著顯而易見的男女之防。
阿瑾覺得心頭有些空落落,他感覺到她的長髮掠過自己的鼻尖,宛如黑緞般漆黑,周身縈繞著是來自她身上的清香,獨特而魅惑,那雙美目注視著他盈著淺淺的笑意,如此近距離之下,阿瑾只覺得她美得更加如夢似幻,讓他整個人都快被燒紅了,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她的笑顏。
後來的這一生中,阿瑾都在回憶這一刻的這個笑容和今日這最後一次與她的相聚。
“你叫什麼?”
“我,我叫阿瑾……”阿瑾有些結巴地揪著自己的衣角,情不自禁地就說了自己的小名,他不知道對方爲何要問自己的名字,卻本能的覺得她沒有惡意,這樣一個風光雯月氣質清雅的女子,就算他身來富貴也覺得是配不上的,何必需要用什麼手段來迷惑他人。
“那,那你叫什麼?”既然她都開了口了,阿瑾也鼓起莫大的勇氣擡頭看她,黑黝黝的眼睛裡滿是專注,讓錦瑟恍然間就彷彿看到了久遠記憶中的秦若臨寒朝羽甚至楚蕭等人,如此讓人熟悉讓人懷念的眸光,畢竟從靈魂深處他們都是一樣的。
錦瑟沒有回答,她心裡清楚,今日是她在這裡的最後一日,她也快到大限了,在這最後的時刻,錦瑟也覺得和這個最後遇到的小傢伙頗爲有緣,她乾脆又對著一旁顯得已經呆滯的小侍招招手:“過來,扶著你家公子到旁邊坐下,看看他腿腳是不是崴到了?!闭Z調親切卻不輕浮,甚至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雖然如此卻依舊讓人如沐春風甚至覺得威嚴清貴,完全無法抗拒她話語中的任何要求。以至於阿瑾恍然覺得,恐怕便是自己家中最有威儀的祖母似乎都及不上眼前的女子半分。
但他沒有多餘的精神去多想,因爲錦瑟下一句話讓兩人都是驚駭得面無人色。
“其實今日是我的大限。”她靜靜地吐出了這句話後便轉眸對著阿瑾笑道,“所以我準備在我的亡夫旁邊給我自己立個墓碑,青山綠水,從此後就陪他葬在這裡?!?
“你……你不要衝動……”阿瑾還以爲錦瑟是想殉情,甚至因爲她的表情是如此的淡然而認真,絕對不像是一時衝動,連他身邊的小侍都油然而生了一種莫名的不安,“天下這麼大,你會再遇到好夫君的?!彼奔泵γΦ貏裾f道,語調緊張,生怕她一個想不開下一刻就從懸崖下跳下去。
錦瑟知道他想歪了,任誰看到她如此風華正茂年輕絕美的模樣,都不會想到她已經快要油盡燈枯臨近死亡,她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三十世紀的基因改造液再如何強大逆天,也只是延長了她的壽命讓她青春永駐,卻不能讓她長生不老,何況這輩子她已經活得足夠長了,早已沒有了任何的遺憾。
“若你的夫君在天有靈,他也會不放心的?!卑㈣獜膩頉]有幹過如此爲難的事情,他還在盡心盡力地絞盡腦汁地想著可以說的話,而心裡原本看到錦瑟感覺到的一絲違和和詭異的感如今也自認爲有了答案,她的身上似乎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就像是日落西山那一刻,無比絢爛卻是留在世間最後的一刻,這讓他陡然的從心底裡涌起了一抹慌亂,似乎就要失去生命中某個最重要的東西一樣,“你只要好好的,他就會走的安心了,你還年輕,有大好年華,不該如此放棄?!卑㈣獛缀跻呀浛煲诓粨裱粤?,說的快要哭了出來,可惜他的苦口婆心迎來的只是錦瑟含笑的眉眼。
“可不可以,請你們幫我一個忙?”她認真地說道,語調溫柔舒緩卻讓任何人聽了都無法拒絕,“我已經備好了棺木,待我死後,你們幫我封棺埋土……”
阿瑾啞然,眼前的女子,無論她的表情還是她亟待表達的意願,都是如此的荒謬和讓人不可置信,可他就是知道她是認真的,認真到令人害怕,也讓阿瑾心裡覺著空蕩蕩的難受。
“你怎麼會死?……還是你生病了嗎?我有辦法,我找名醫救你好不好?”阿瑾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周身,生怕她忽然拔出腰邊的佩劍出來直接抹了脖子,甚至他還和身邊的小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到時候見機行事,若是一個不對就上前奪劍,若是錦瑟知道他此刻可笑的想法必然是要啞然失笑了,可是活過的歲月太長,久得她已經無法再去爲一些事情動容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姿容秀美的少年,或許在未來的某一世,獨屬於他的世間,他們還會重逢,但在這一世,她註定只能辜負他,就像其他被她辜負的無數人一般。
靜立了片刻,她親自動手,一把將在手中長劍插在地上開始在林素衣的墳墓旁掘土,這個動作引來兩個少年齊齊一抖,隨即就是怔愣地看著她動作,卻見她親自掘出一個深坑,然後滿意地看著深坑下露出的空空的棺木,這下兩人更加無言以對了,連自己的棺木都準備好了,眼前的女子可真是鐵了心要死啊。
“你真的別衝動……”阿瑾已經是帶著哭腔了,他仿若瘋了一樣地衝了上來,一把奪過她的佩劍丟下山崖,錦瑟也隨他去做,彷彿一個寵溺著任性孩子的長輩,含笑看著他動作,從始至終她都很安靜,久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阿瑾漲紅了臉狠狠瞪著她似乎她不答應下一刻他就要把她打暈綁走似的,錦瑟方纔平靜地道:“我真的快死了,若是你不讓我躺下,我一會可能就會倒在地上。”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無奈,“或者,你到時候喊人來幫我扶進棺材也可以。”
到了這個時候阿瑾和他的小侍仍舊以爲她在開玩笑,氣惱得滿臉通紅:“我不會讓你死的?!甭曇糁须[隱地帶著霸氣和堅決。
錦瑟抿脣輕笑,這笑聲令人聯想到春日裡清晨薄霧下有點清涼的天氣,又好像清澈的山泉水一般沁人心田。聽到她的笑聲,阿瑾不知爲何也感覺心底裡鬆了一口氣,她沒有生氣就好,他偷偷地擡眼看她,卻見錦瑟已經擡腿跨入了棺木中,他完全都制止不及,只得跺著腳道:“你這個呆子,呆子,呆子!”
癡情的人他不是沒見過,但癡心到這個份上,他說不出的羨慕甚至嫉妒那個死去的男人了,若他這輩子能得一個女人待他如此,便是死都甘願了。
但錦瑟卻恍然未聞,她默默無語緩緩地闔上了眼,最後輕聲道:“再見了,阿瑾?!边@一聲呢喃,是她對這個最後的這一個魔之子分/身的告別,也隱含著她對他的歉意,天地間似乎有什麼隱隱一動,連阿瑾都感覺出不對來了,好像整個人心底裡被人挖走了一大塊,讓他心神俱裂。
良久之後,他震驚在當場,目光眨也不眨地看著錦瑟一動不動的身軀,忽然對著身邊的小侍尖叫道:“你快去叫人,叫人來,叫大夫來?!背弥∈袒挪粨衤返仉x開時他自己顫抖著爬進了棺木裡,這是第一次他碰觸到了她的身體,如此溫暖,令人流連,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感從心底裡涌起,更讓他覺得彷彿自己已經等了千百年一般,只是當他的手觸摸上了她的鼻尖時,阿瑾臉上的血色霎時間還是褪的乾乾淨淨的——因爲他發現到,她已經斷氣了。
之後數年,都流傳著大週一個豔冠京華的公子玉瑾一樁秘聞,引得人趨之若鶩。玉瑾容顏傾城,成年後長得更是國色天香,他母系的祖上是曾經的大周才女親王玉錦瑟,自然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和才子。然而某日他在入宮拜見鳳後時中看到了曾經的先祖玉錦瑟的畫像,居然就此瘋了,從此後失魂落魄再不肯開口,甚至毅然決然地落髮出家再沒有出現在人前。
也有人私下說,這是因爲公子玉瑾年少時據說曾經在去某個偏僻的自家別院時,在山林中迷失過幾日,連身邊的小侍都不慎跌下了山崖丟了性命,當時公子玉瑾被侍從們找到後一身狼狽,後來更是反覆上山林似乎要找什麼人和墓碑,只可惜最終無果,有人私下猜測她可能是遇到了歹徒失了貞潔,故而後來纔會百般推拒婚事,又找了個名目出家。這流言沸沸揚揚的著實傳了好幾年,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錦王爺》——完
作者有話要說:
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