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問也知道,肯定都是老太太打掃的——她一個人,沒有幫手。因爲我發現屋子裡沒有任何男性生活過的痕跡,鞋櫃裡甚至連一雙男式的拖鞋都看不到,由此可以推斷住在這裡的應該只有她們母女兩個。
我並不想窺探別人的隱私,也不願去猜測什麼,但是這些不經意間發現的小細節,讓我愈發明白她們過得有多不容易。
也明白這個老太太是骨子裡極要強的人,我敬佩她的剛強。先前的那一絲不愉快,已經徹底散了。
我纔在沙發上落座,玉芬就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才能讓我見小海?需要準備什麼東西嗎?”
老太太斥責了她:“急什麼急,客人進門連口熱水都沒喝呢,等會兒再問?!?
玉芬只能乖乖地閉嘴坐下,但神色非常焦躁,不停地搓手、擡頭看時間,後來實在是坐不住了,就一遍遍地往廚房裡跑,看水燒好了沒、茶沏好了沒。
這讓我愈發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們,其實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幫別人開陰陽眼。
茶沏好了,熱騰騰地擺在我面前,我禮貌地品了一口。其實我不怎麼懂茶,品不出來什麼門道,但我真心覺得這茶很香。
“姑娘,小海他……他現在還好嗎?”老太太輕聲詢問,語氣中略微帶著幾分忐忑。
玉芬滿臉期待地看著我,眸子裡有種異常的光亮,讓我不敢與她對視。
既是不敢,也是不忍。
我斟酌著開口:“嗯……他挺好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應該已經沒有了任何痛苦?!?
母女二人同時鬆了口氣,我愈發確信自己的猜測應該沒有錯——小海的死亡方式,應該是非常突然且痛苦的,很有可能是……被車壓死的。這種老小區根本沒有物業,也沒有監控,車輛進出也沒有人管,有人在小區裡超速行駛並非不可能。
我看著玉芬說:“小海的魂魄一直跟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不停地跟你說話,想要得到你的迴應,想讓你抱抱他……可你一直沉浸在痛苦裡,總是呆呆地坐著,他以爲你是生氣了不想理他,所以很傷心呢。”
玉芬聽得掉了眼淚。
我繼續說:“我之前有嘗試著跟他說過話,但他不理我,也可能是根本就沒聽見。他的狀態跟你之前一樣,沉浸在痛苦中,忽略了其它的一切。其實這樣的狀態,對你們雙方都不太好……”我頓了頓,覺得這麼說似乎有點太殘忍了,就沒再繼續講下去,而是指了指小海目前所在的位置,說:“他現在就在那兒,你先抱抱他吧。做個擁抱的姿勢就好,讓他知道你沒有生氣不理他,也許我就能跟他溝通了?!?
玉芬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半跪在地上,衝著我指的那團空氣抱了過去。
她抱得稍微偏了一點兒,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的一條胳膊直接穿過了小海的身體。當然,她和小海都不會有任何感覺。
但這已經足夠了。小海很開心。
“小海,媽媽愛你,媽媽愛你……”玉芬喃喃地重複著,淚流滿面。
小海試圖勾住母親的脖子,可是手臂卻直接穿過了母親的身體。他愣了一會兒,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再次做出擁抱的動作,同時用稚嫩的嗓音在母親耳邊說:“媽媽,小海也愛你……我、我捨不得你……”
可惜他的母親聽不到。
我多想把這一幕拍下來,讓玉芬自己看看,也讓老太太看看。但那並不可能。所以我只能乾巴巴地描述:“小海也抱住你了,他說他也愛你,捨不得你?!?
玉芬瞬間淚崩,哭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卻還是努力地維持著姿勢,想要再多抱小海一會兒,再多一會兒……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猜他已經徹底明白了,死亡,給他帶來了哪些改變,又對他的母親和外婆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或許,他也隱隱地意識到了,自己與這兩個最親的親人已經成爲了完全不同的存在。不同,所以必須要……
分別。
縱使他再難過,再不願,再怎麼想要逃避,也還是躲不過去。
他必須要跟這兩個親人說再見了。
“……外婆,我會想你的?!?
稚嫩的童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卻仍咬牙堅持著,故作堅強。
許多東西,原本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知曉的,但冥冥中的命運把他推到了這個節點上,他便不得不懂,不得不長大。
我忍不住紅了眼圈,不忍再聽這訣別之言。
血親之間的微妙感應,在這一刻顯現出了神奇的力量。老太太竟然擁住了面前的空氣,剋制著自己的眼淚,輕聲叮囑:“小海,到那邊兒以後……就不能再淘氣了,知道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原本我還一直在擔心,怕老太太認爲我是在裝神弄鬼,可現在……我幾乎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也有陰陽眼,可以看得見小海了!
小海憋著眼淚點頭,說:“外婆你放心吧,我不是三歲小孩兒了……我都四歲了!是大孩子了!我能照顧自己!”
如此孩子氣的話,讓我忍俊不禁,眼淚卻也在這一瞬,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才四歲的孩子,原本正是應該呆在父母的羽翼之下,無風無雨無憂無慮地成長的年紀??伤麉s必須告別所有的親人,獨自一人,去往另外一個世界。
另外一個,連具體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世界。
他的親人再也不能照顧、保護他,甚至就連彼此聯繫都無法再做到。
這一去,就是永訣。
縱使有來世,也是相見不相識……
蒼天不仁。命運,不仁。
我沉浸在悲憫的思緒中,猛然聽見老太太問我:“小海剛纔跟我說話了,對嗎?”
我愣了一下,旋即意識到,她並沒有真的看見小海,更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的所有行爲,全都出自於一種微妙的感應。
血親之間的感應。
我點點頭,把小海剛纔的話原樣複述了一遍。老太太在聽到那句“我都四歲了”的時候,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悲痛,老淚縱橫地叫著:“小?!业男『!?
小海這回沒有再試圖幫她擦眼淚,他已經知道了那樣的動作是無用的,於是他轉而看向我,可憐巴巴地問:“大姐姐,你能幫我勸勸外婆,讓她不要這麼傷心好嗎?”
他的眼睛被淚水浸潤過,顯得愈發黑亮,彷彿世間最純淨的黑寶石,清透,乾淨,不帶絲毫的雜質。
這雙眼睛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在什麼地方,也見過同樣純淨的眼眸。
可究竟是在哪裡、見過的是誰,我現在卻想不起來了。
但我仍然被這股莫名而深切的情感驅使著,做出了我之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決定。
“你附身過來吧?!蔽艺f,“我可以把身體暫時借給你,你跟她們說說話,好好道個別,然後……然後就去你該去的地方吧。想必你現在也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了?!?
這是個非常冒險的決定。把身體借出去容易,還能不能順利要回來,可就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了。一旦被附身,我自己的意識就將陷入沉睡,對此期間發生的一切都將毫無記憶與感知……哪怕他一直霸佔著我的身體不走,我也無法知曉,更別提什麼重新搶回控制權了,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意識陷入昏迷以後,一分鐘和一百年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別,我很有可能直接沉睡到死亡爲止。
我與這家人萍水相逢,本不該做出這麼冒險的決定,但是,我透過小海的眼睛,看見了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
我所信任的、想要竭盡所能幫助的,並非小海本人,而是那個模糊的、我已經想不起來具體是誰的影子。
小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變得愈發晶瑩、閃亮。
“附身……真的可以嗎?”他像是突然得到了糖果一樣,整個人都帶著無法掩藏的興奮與雀躍——純粹的、不含雜質的快樂。
玉芬和老太太也問出了類似的問題:“這……這能行嗎?”
我剛纔說的話,她們也都聽到了。
我心裡知道,如果要反悔的話,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等下把身體交出去以後,我可就什麼都控制不了了。
但是老太太的一句話,讓我瞬間下定了決心。
她說出的不是保證,而是勸我打消念頭。
“……我看還是算了吧?!彼呀浨那牟燎搜蹨I,努力地帶了一絲笑,說:“小海畢竟已經是鬼了,鬼上身,對你的身體不好,所以還是別了吧。有你當傳聲筒,我們也一樣可以跟他說話?!?
玉芬明顯是有話想說的,但是看看我再看看老太太,終究還是沉默了下去。
她其實只是太想念孩子了,有了一些在旁人看來不太正常的舉止,但其實她的思維能力還在,人品和底線也都還在。她願意自己付出任何代價,但她清楚,不該讓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冒險。
幫助她們,是我的好心,不是義務。她清楚這其中的差別。
“……算了吧?!?
玉芬沉默良久,也輕輕地說了這麼三個字。只是她的剋制能力明顯不如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似的不斷往下掉。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