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聲音已經(jīng)低沉到辨不清情緒,她說:“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都不讓我看他的後背。做那種事的時候,我摸到過他背上一條一條的傷疤,問他,他就像被踩到尾巴了似的跳起來跟我吵架,威脅我不許再碰他的後背。於是我就不敢再問再碰了,我知道他心裡有陰影,但我沒想到那是他爸爸打出來的。那時候我對他爸的印象,還是斯文謙和的文化人,我真的……真的沒想到他爸會那樣。我一直以爲他身上的傷是小時候被同學欺負造成的。我真的想不到,會有當?shù)膶ψ约汉⒆幽屈N狠心,我一直以爲我爸就夠自私夠壞了,可我爸也從來沒那麼打過我啊。”
“現(xiàn)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啊,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差不多有小一年了,可我連他真正的本性是什麼樣兒都沒看出來。我曾經(jīng)以爲自己特別瞭解他,可實際上我到死之前才知道,我過去了解的那些都是他想讓我瞭解的,是他裝出來的樣子……我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地認識過他?!?
“他們父子倆都太會裝了呀,他們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兒……”韓冰帶著哭腔問我:“風芊潯,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可笑?我從頭到尾,愛的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吧?你說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爲什麼就偏偏愛上了那麼可怕的人呢?”
我說:“也許這就是命吧。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人,未必每個人都有錯,有的也許只是運氣不好而已。就好像有的人會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就被瘋子砍死了,你說他能有什麼錯?難道要說他不該上街嗎?總有人喜歡說什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是非常討厭那句屁話的。錯的明明就是那些施加傷害的人,爲什麼不去罵他們,反倒要責怪受害的人呢?哪有那樣的道理!韓冰,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運氣不好,不小心愛上了一個魔鬼而已?!?
“可我如果能早點看穿他的話……”韓冰哽咽著,神色非常痛苦。
類似的問題,在過去的六十年裡,她肯定無數(shù)無數(shù)遍地問過自己。我能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折磨,所以我明白,她向我問出這些化的時候心裡懷著怎樣的期望。
不,甚至可以說是乞求。乞求我給予她一份解脫。
心理上的解脫。
其實在剛纔聽她敘述的時候,我有好幾次都在想:她應該醒悟了,應該離開了,應該看清葛忠實的渣男本性了……但是她沒有。她執(zhí)迷太久了,所以越陷越深,等到她終於開始醒悟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太遲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無法挽回的程度。悲劇已經(jīng)註定。
可即便這樣,我也沒有任何理由指責她,更不可以在她痛苦萬分地向我發(fā)問的時候,說她錯了,說她不夠聰明。事後諸葛亮誰不會當,可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不犯錯、不執(zhí)迷?如果易地而處,我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我懷著悲憫的心情,認真地告訴她:“誰都不是上帝,哪來的什麼‘早知道’呢?對或者錯,幸福或者火坑,都是經(jīng)歷了才知道的,都是憑運氣的。所有的關係都是從陌生人開始的,沒有深入接觸的時候,誰能看得穿誰的本性呢?就是因爲沒人能提前看清提前預知,纔有那麼多性格不合、三觀不合而分手的、離婚的,纔有那麼多的騙子騙錢騙感情,甚至是騙婚。不能說被騙了就是傻,沒被騙過就是聰明,很多時候就只是運氣而已,遇上了或者沒遇上,就這麼簡單而已。你只是跟那些運氣不好的人一樣,遇人不淑而已?!?
“你只是個普通人,爲什麼要拿先知和上帝的標準來苛求自己呢?”
韓冰沉默良久,才輕聲說:“嗯,你說得對,是我鑽牛角尖了。”
“偶爾鑽牛角尖,也是很多人都會犯的毛病啊?!蔽艺f。
韓冰輕輕地舒了口氣,臉上的神情比方纔輕鬆了許多。她說:“風芊潯,謝謝你跟我說這些話……這麼多年了,我心裡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麼舒坦過。真的,謝謝你?!?
“不用這麼客氣。”我說。
被這麼認真地感謝,我反倒是有點兒不適應了,於是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試圖緩解自己的不自在。“我忽然覺得自己報錯志願了,我應該學心理學,將來當醫(yī)生纔對。”
韓冰一臉認真地說:“那樣的話,我可就沒機會見到你了……說不定還會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上。”她想起了蔣彤的死,神色一瞬間黯然了下去。
我也覺得有些尷尬。之前我同情蔣彤,幫她爭取了一個星期的復仇時間。而現(xiàn)在,我又答應了韓冰會幫她手刃仇人,這……
下次再見到蔣彤的時候,我真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立場和態(tài)度去面對她了。而她知道我竟然幫助韓冰的話,又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我覺得頭疼無比,只好說:“你跟蔣彤之間的恩怨,你們自己解決吧,我兩不相幫?!?
韓冰輕聲道:“我欠她一條命,等我報完了仇,我就把命賠給她。”
我不便發(fā)表任何評價,便有意轉移了話題:“對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死後魂魄一直被束縛著,直到前段時間纔在那個蛇精的幫助下獲得瞭解脫……你是被什麼困住的?”
“是一道符?!表n冰說:“我也不知道葛忠實他爸是從哪兒弄來的。剛死的時候我身上沒多少陰氣,所以那段時間的記憶比較模糊了?!?
“等一下,你剛纔不是說葛忠實是瞞著他爸去打死你的麼,他爸應該什麼不知道纔對啊,怎麼會突然弄出來一道符呢?”我忍不住問。
韓冰解釋道:“葛忠實殺了我之後,把我的屍體帶回家裡了。具體是怎麼帶回去的,我想不起來了,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那麼做……我猜可能是因爲害怕吧,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屍體,埋在外面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乾脆帶回家裡了?!?
“唔……勉強算是解釋的通吧?!蔽艺f:“我記得以前好像看到過一種說法,人在恐懼無助的時候,都會本能地想要向自己最信任最依賴的人求助。葛忠實他爸雖然經(jīng)常打他,但畢竟也是他最親的親人了,是最不可能出賣他的人。在那種情況下,他回家求爸爸幫忙,也是說得通的?!?
處理屍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既需要力氣和膽量,又需要一定的技巧和工具,而且還得細緻縝密,稍不小心留下點什麼蛛絲馬跡,都會成爲日後警方破案的線索……毀屍滅跡,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葛忠實那時候還只是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年,那樣的“大工程”對於他來說似乎太難了一些。
韓冰繼續(xù)道:“他爸把家裡原來的牀給扔了,又買了好多水泥重新砌了一個,把我的屍體封在裡面。他封得特別密實,一點兒空氣都透不進去,所以後來我的屍體慢慢腐爛的時候,味道也散不出去……等水泥徹底乾透了以後,他爸又在最外面加了一層木板,看起來就跟普通的木牀沒多大區(qū)別了。葛忠實天天睡在那張‘牀’上,睡了好多年?!?
我這回是真的跳起來了:“我靠!不是吧!他還睡在上面?!”
牀裡面封著的是韓冰的屍體誒!他天天睡在屍體上,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韓冰異常平靜地說:“一開始他很害怕,說什麼都不肯睡在那張牀上。他爸就打他,說那張符要吸人氣兒纔能有用,牀上必須每天都得有人睡,不然我的鬼魂壓不住,遲早是要出來找他報仇的。還說這是他惹出來的事兒,他必須得自己扛著什麼的……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葛忠實被他爸打怕了,就乖乖聽話了?!?
這太讓我意外了。韓冰掙脫束縛後就直接以新生身份進了江城美院,而且一呆就是一個多月,所以我也就想當然地認爲葛忠實肯定也在江城美院裡。不然韓冰爲什麼要呆那麼久呢?可現(xiàn)在她卻說自己並沒有找到過他,這可叫我如何是好?
如果他不在學校裡,那就得大海撈針似的在全國範圍內(nèi)尋找了。我又不是警察,怎麼找?
韓冰說:“幾年前葛忠實搬了家,把原來的房子賣給了一個外地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所以我也就沒法再得到關於他的任何訊息了。後來那個蛇精找到我的時候,跟我說他還在江城美院裡當教授。我那個時候被束縛著,也沒辦法親自驗證真假,就只能相信了??墒堑任艺娴倪M了學校以後,卻發(fā)現(xiàn)學校里根本沒有姓葛的教授……”
“你沒問過那個蛇精嗎?”我問。
“我當然問過……”韓冰生氣又無奈地說:“它直接承認了當初是騙我的,還說他確實知道那個混蛋在哪兒,但必須得等到我把蛇胎生下來以後才能告訴我。他說那個混蛋身邊有個高人護著,如果我現(xiàn)在貿(mào)貿(mào)然跑去報仇,會連累到他的孩子,所以他不準我去?!?
我問:“所以你就天天躺在宿舍裡什麼都不幹,一心安胎?”
“嗯……”
我忍不住皺眉,“那你就不怕他這回還是騙你的,等你生完了孩子,告訴你其實他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