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低著頭，像個茫然無措的小女孩似的。良久之後，才顫聲說：“誰、誰允許你那麼叫我的，難聽死了……”
這回連我都能聽得出來，她已經動心了，只是傲嬌嘴硬而已。
玄女的目光始終定格在墨唯的臉上，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心頭的千萬種情緒全都壓下，輕聲說了句：“你拿什麼保證她不會再爲禍人間？”
墨唯沒有回答，而是起身徑直走到了幽影的身邊，將手掌輕輕貼在玄色光障上，溫柔地笑著說：“既然你對人類的情感那麼好奇，那不如干脆親自變成人類去體驗一番啊。別怕，我會陪著你的，生生世世都會陪著你，陪你度過人生的每一個階段，跟你一起玩耍、成長，一起讀書、工作，一起戀愛、結婚、生孩子，一起走遍人間的每一個角落，看遍所有的風景……怎麼樣？”
“可是……放棄了神格，就永遠無法再擁有了，永遠都只能在凡間輪迴。你真的不會後悔麼？”幽影問這番話的時候，始終像個膽怯的小女孩似的不敢擡頭，可是那副期期艾艾的語氣，任誰都能聽得出來她心裡藏著多麼強烈的渴望，又多麼害怕遭到拒絕。
“有什麼好後悔的?！蹦ㄐχf：“我並不覺得當神有什麼好。我們都當了好幾千年的神了，可是這幾千年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難道你還不清楚麼？你覺得那樣的日子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嗎？”
幽影聲細如蚊地說：“你跟我怎麼能一樣呢，我是被封印的，可你只要說一句話，隨時都可以迴天上去?！?
“回去了又能怎樣？”墨唯問，“難道迴天上了，日子就不枯燥不煎熬了麼？那麼沒意思的生活，我連一天都不想再過了。我寧願一直在人間不斷輪迴，不斷體驗生老病死，雖然有時候會痛苦，但那樣的日子精彩啊，好過什麼都一成不變，一萬年跟一天都沒有什麼區別。”
幽影終於被他的話打動了，亦或者應該說，終於因他的堅定而鼓起了勇氣。她慢慢擡起頭，輕輕地笑了，說：“那我跟你一起去。說好了，你要教會我什麼是感情啊。”
“嗯，我保證?！?
玄女遲疑地撤掉了屏障，繃緊神經盯著幽影，準備好了隨時將她重新控制住。
幽影和墨唯深深地望著彼此，已然將全世界都忽略遺忘。
他們的身上開始慢慢升起細小的光點，一黑一金，在風中纏纏綿綿地融爲一體，又纏纏綿綿地一起消失。
我知道，那是他們自願譭棄的神力。
神力散盡，他們都只剩下脆弱的靈體，緊緊地，彼此依偎。
玄女輕輕地嘆了口氣，衝著元洪說：“鬼王，麻煩你親自護送他們去投胎，千萬別讓他們在路上出什麼差池……算我欠你個人情，將來我會找機會還的。”
“好?！?
元洪看在後半句的份上，答應了玄女的請求。
我望著四周宛如末日降臨般的慘象，什麼話都沒說。我知道，讓製造這一切慘象的罪魁禍首轉世輪迴，從此以後幸福快樂地生活，對那些在災難中死去的亡魂非常不公平，可我也同樣知道，沒有比這更安全的選擇了。
封印幽影固然可行，但是誰能保證千萬年以後她不會再衝破封印一回？再說，封印她，就需要有人日夜看守著，對於那個看守她的人來說，那何嘗不是一種永無止境的折磨？而且誰又能保證，那個看守她的人，不會在日復一日的枯燥中漸漸懈怠，玩忽職守，甚至是……心生怨氣，自己也化身成魔？
所以，能讓幽影自願放棄所有的力量，投身輪迴之中，或許纔是最好的方案。
……只是對不起那些無辜罹難的死者們了。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讓判官把所有死難者的名字都記下來，讓他們未來幾輩子都可以過得加倍幸福安穩，算作是補償吧。
“金鵬……”玄女望著墨唯，終究還是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當年在瑤池邊上，你問我的那個問題，如果我當時點頭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墨唯沉默了片刻，摟緊幽影的靈體，答非所問地說：“我現在心裡只有影兒了。”
玄女苦澀一笑，什麼都沒有再說，化作白光飛回九天之上了。
我和元洪一起帶著幽影和墨唯的靈體進入陰間，陪他們走過黃泉路，看著他們手牽著手走過奈何橋，一起跨入轉生之門，心裡竟有種複雜而深沉的情緒。我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感動還是什麼，反正……世間從此少了一個魔神，總歸是件好事吧？
我跟元洪說了想要補償死難者的想法，他表示自己也是那麼想的，於是就馬上傳召了判官，吩咐他照著去做。幸好判官還是認他這個鬼王的，所以並沒有什麼額外的麻煩狀況，一切都很順利。
我還特意叮囑判官，讓他在生死簿上額外備註，墨唯和幽影投胎之後的名字分別是向晨和劉穎，這是他們投胎之前自己選定的名字，生生世世都不想再改變。他們覺得這樣會更容易在人世間確定彼此，就算某一世出生的時候沒能在一起，長大了也能彼此遇見。這種小小的心願，當然是要滿足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爲了兼顧天道規則和他們的特殊情況，我和元洪聯合下令，允許他們不喝孟婆湯，保留所有的記憶。但是在每次進入輪迴之前，必須將記憶暫時封印（這是爲了避免引起天道的懲罰），等到他們死亡魂魄進入陰間以後，封印會自動解除，讓他們恢復所有記憶，並且可以在陰間短暫地停留幾天。如此安排是爲了讓幽影更好地體會、品味人世間的種種情感。
我相信，她一定會在漫長的歲月裡，逐漸弄明白什麼是愛，以及怎樣去愛。
他們應該會很幸福的吧。
終於把一切都處理完了以後，元洪問我：“你想去看看三生石嗎？雖然目前沒辦法驅除蠱蟲找回從前的記憶，但是至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知道過去都發生了什麼……呃，有很多事情你知道了以後可能會比較痛苦，你想知道嗎？”
我笑了，“這還需要問嗎？痛苦也比一無所知要好得多。三生石在哪兒？快帶我過去吧?！?
元洪點點頭，悶聲說了句：“希望你看完以後不要恨我……”
鬼差們見了我和元洪，都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這場景讓我隱隱覺得熟悉，好像自己許久以前也曾經歷過類似的場景。但是具體的，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元洪沉著臉吩咐道：“輪迴之路今天暫時關閉一天，把他們都押回去吧，明天再讓他們投胎?！?
“……”
鬼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面露難色。
氣氛凝固了幾秒鐘後，終於有膽子比較大的鬼差，鼓足勇氣對元洪說：“陛下，這、這恐怕不妥吧……耽誤了出生的時辰，怕是會對一生的命格都造成影響啊……”
那些趕著投胎的陰魂也都紛紛磕頭，乞求元洪讓他們按時投胎。但是元洪不爲所動，堅持道：“我是鬼王，輪迴之路何時開放何時關閉由我說了算！你們的命格，也全都由我來安排，我讓你們平順安穩，你們就算投胎晚了，也照樣能過得平順！我要是改了主意，你們以爲按時投了胎，就能有用嗎？！”
他都把這種話撂出來了，誰還敢堅持投胎？陰魂們只能紛紛磕頭，表示自己不著急，非常願意在地府裡呆著。別說是一天了，就算是十天八天，他們也全都願意。
當然，傻瓜也知道，這些絕對不是真心話。
我站在旁邊覺得非常尷尬，就因爲我要去看三生石，就要讓無數的陰魂推遲投胎時間，我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差點兒就要說出“不看了”之類的話了?？晌矣謱嵲谙胫雷约簭那岸冀洑v了什麼，所以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我想著，看看三生石應該用不了一整天的時間纔對，我儘快看完，就可以讓他們繼續輪迴了。少耽誤一點時間，影響應該也能相對小一點吧。我承認，我有點自私了，但我真的太想弄明白一切了。
元洪終於把我領到了三生石前，對我說：“把手掌放上去，你就能看到過去了?！?
我望著眼前五光十色的石頭，心臟跳得飛快，伸出去的手掌都在微微發顫。我甚至還猶豫了好一會兒，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不要知道會比較好？
但我最終還是咬牙把手掌按了上去。我已經做過選擇了，寧願痛苦地知曉真相，也不願意永遠混混沌沌地矇在鼓裡。
還有那麼多的陰魂等著投胎呢，我不能這樣浪費時間。
光華流轉，漸漸凝成了一幅幅無聲的畫面。
我看見自己出生在佈滿儀器的實驗室裡，一出生，就被迫離開了母親的身邊，關在特殊的儀器裡，時刻監測各項數據，日復一日地進行各種測試。
直到我稍微長大了一點，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實驗員才把我放回母親的身邊。我開始得到母親的教育，識字、算數、玩?！赣H對我非常好，那段時光，我過得很幸福。
但幸福的時光總歸是短暫的，很快，我又要開始參加不同的實驗了。母親身爲實驗員，有時候也不得不參與對我的實驗，有時候甚至要流著眼淚親手把各種儀器連接到我的身上，或者是給我注入某些顏色奇怪的藥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