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葛忠實藉著酒勁跑到她面前哭訴，說自己如何深愛妻子，妻子又如何執著於多年前的初戀，對他的種種愛意視而不見，一心想著要跟製造機會跟前任複合的時候，伊蓮娜的反應是憤怒又充滿同情的——憤怒是對繆靜之的，同情當然是給葛忠實的。她用自己並不流利的中文陪著葛忠實一起痛斥繆靜之，痛斥那個不安於室、時刻找機會想要紅杏出牆的女人。對了，這兩個成語，還是葛忠實教她的。

那一天，葛忠實抱著酒瓶子邊哭邊喝，邊喝邊吐槽，把所有存在的、不存在的苦水全都一次性地傾倒了出來。他主動講起自己的初戀——韓冰，他把那段感情包裝得純潔無瑕，是有著共同愛好的年輕男女之間的彼此吸引，是建立在靈魂共鳴上的真愛，他們跨越階級衝破了世俗觀念的束縛，純潔而又偉大。

但可惜的是，韓冰患有非常嚴重的先天性精神疾病，發作的時候就會變得非常不可理喻，會把自己的幻覺當成現實。葛忠實說自己一開始不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後來發現了也沒有想過要拋棄她，反而是下定決心要陪她一起面對，要努力成爲最優秀的畫家，賺錢給她治病。

聽到這裡的時候，伊蓮娜簡直認爲葛忠實是絕世好男人，對他的好感度可以說是直線飆升。

隨後，葛忠實又說，韓冰給他的回報，是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因爲她時刻擔心葛忠實會離開自己，焦慮抑鬱之下，病情日益嚴重，很快就到了分不清現實和幻覺的程度。她跑到葛忠實的學校裡，散播謠言，說他腳踏兩條船，說他害她懷孕又打胎，還逼著她打掉孩子之後沒幾天就出去工作賺錢，然後用她賺來的錢去討好別的女孩子……

那些曾經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換一種說辭描述之後，一切都不同了。葛忠實還刻意地誇大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和壓力，以此激發伊蓮娜的同情心，隨後又說自己如何咬牙堅持，在近乎絕望的狀態下仍然咬牙堅持，最後成功地考上了江城美院，藉此凸顯自己頑強、執著、堅韌不拔的品質，藉以維持自己在伊蓮娜心中的好感度。

求學階段的種種辛苦，以及知情的師生們對他的疏遠和鄙視，也都被葛忠實放大了無數倍，拼命渲染。他把自己形容成了一無所有的可憐人，在一片黑暗的絕望深洪裡，靠著心中對藝術的熱愛， 咬牙堅持著，不斷磨練自己的畫技，一步一個腳印地追尋著內心向往的美。

多麼感人，多麼不容易啊！

臨近畢業，他想要留校任教時遭遇的那些小小阻礙，也被他誇張成了學校領導嫉賢妒能的刻意打壓。因爲他太過於努力了，把其他人襯托得太過平庸。不光是同齡的學生和年輕助教們嫉妒他，就連年長他幾十歲的校長，也害怕他成長得太快，有朝一日蓋過了自己的風頭。

他還趁機教了伊蓮娜一句新的成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隨後他還詳細解釋了這句話的意思，聽得伊蓮娜愈發憤慨，直呼這個國家從古到今都有問題，容納不了天才。

葛忠實繼續賣慘，而且他很聰明地沒有隱瞞“前妻”繆靜之對自己的幫助，直言自己是靠老婆才能留在學校任教的，今時今日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前妻給他打下的根基。這些都是事實，即便他不說，伊蓮娜稍微打聽一下也能輕易地知道。葛忠實聰明就聰明在他知道哪些問題必須說實話，哪些問題可以顛倒黑白。

他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狐貍了，絕不可能輕易露出破綻。即便仍有細微的漏洞，也絕不是伊蓮娜這種涉世未深的少女能夠洞察得到的了。

“不，你本身就有實力。是這個糟糕的環境，沒有給你發展的機會。”伊蓮娜聽完之後，用生硬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真的嗎？我……我真的有實力嗎？”

葛忠實故意做出受寵若驚又極度不敢相信的表情，反覆確認伊蓮娜的話。隨後，他告訴伊蓮娜，自己曾經是很自信的，但這些年的磋磨已經讓他不再相信自己，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麼都不如別人。

善良的伊蓮娜自然開始鼓勵他，試圖幫他重新建立自信心。葛忠實則是巧妙地拿捏著，讓自己表現得恰到好處，似乎被她鼓勵得有了一點兒自信，但並沒有完全好起來——如果一下子就信心滿滿，那就顯得太假了，而且也失去了繼續跟伊蓮娜接觸的理由。

靠著這樣的心機和演技，葛忠實成功地在伊蓮娜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別的年輕師生都在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接近、討好伊蓮娜，拼了命地想要在她面前展現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時，他的賣慘顯得是那麼的與衆不同。

其實，這也正是葛忠實的聰明之處。他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劣勢，他比伊蓮娜大太多歲了，又離過婚，長相在伊蓮娜看來不一定有多少吸引力，而且身上還帶著數不清的黑料，只要稍微用心打聽一下就能知道……

如果用正常的辦法去追求，他絕對沒有辦法從那麼多優秀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甚至可能連做普通朋友都沒有機會。誰會願意跟一個品德有問題的人做朋友呢？

但是賣慘就不一樣了。他成功地靠著一張巧嘴，顛倒黑白，把自己的劣勢統統變成了獨有的優勢，讓伊蓮娜對他既同情又敬佩，同時還覺得自己有責任陪伴他度過這段最黑暗的時光，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在別的競爭者絞盡腦汁製造機會跟伊蓮娜接觸的時候，葛忠實毫不費力，因爲伊蓮娜會主動過來找他。

善良少女的拯救欲啊，一旦利用起來，簡直就像開了作弊器一樣。

在這期間，繆靜之死了。死在了看守所裡，死因不明不白。許多人猜測，她可能是畏罪自殺，畢竟故意縱火罪如果往重了判，是要坐牢很多年的。也有人猜測，她可能在葛忠實提出離婚的時候，就已經不想活了，故意縱火，或許是想要跟曾經的家一起，在烈焰中化成灰燼。

各種猜測都有，但有一點是一致的，所有人都在唾罵葛忠實。如果不是他見異思遷拋棄髮妻，也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

那麼多年的感情啊，繆靜之對他的付出大家都有目共睹，怎麼可能不同情，不憤慨？

而且，葛忠實和伊蓮娜偷偷約會的事情，也逐漸被周圍人察覺到了。雖然他們兩個一直都非常低調，從不在人前過多接觸，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伊蓮娜是真心的愛他、同情他，看到他的時候連眼神都會變得不一樣，年輕如她，根本掩藏不住這份愛意，所以很快就被別人察覺到了。

人們當然更加憤慨，甚至有人去打了葛忠實。還有更多的人，跑去勸伊蓮娜，讓她千萬擦亮眼睛看清楚葛忠實的爲人，不要自己往火坑裡跳。

勸她的，不光包括那些千方百計想要接觸她的追求者，還有很多是真正瞭解當年真相的人，有男有女，年齡從二三十到五六十都有。

可惜的是，伊蓮娜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勸阻。

她認爲這些人都是嫉妒葛忠實，嫉妒他的才華，嫉妒他能夠獲得自己的青睞，所以纔要拼命地抹黑他。她甚至還拿出葛忠實對她說的那些話來幫他解釋，說韓冰其實從小就有精神病，說繆靜之其實從來沒有真心愛過葛忠實，她心裡想的始終都是初戀。

這番辯解當然被知情人駁斥了，人們翻出種種證據試圖還原真相，試圖叫醒這個被洗腦的姑娘。

可惜，沒用。

伊蓮娜認爲那些所謂的證據，統統都是假的。她從一開始的憤怒，漸漸地轉變成同情（她覺得來勸她的這些人才是受騙者，被流言給騙了）。在耐心地解釋了無數遍，發現自己無法說服任何人以後，伊蓮娜最終選擇了沉默和迴避。

她不再見任何一個試圖勸阻她的人，對所有的不利證據不看、不聽、不信，隨後化身成爲天使，日日陪伴在沉浸於喪妻之痛中的葛忠實，陪伴他、安慰他、鼓勵他……

等到葛忠實終於從悲痛狀態走出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

她想要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她能夠幫他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這一大段話，是伊蓮娜聽到葛忠實把自己形容爲天使，感動之下說出來的……嗯，用英語說的。她的中文水平實在是不足以表達出這麼多的內容。她太激動了，忘記了要放慢語速，葛忠實其實沒有完全聽懂，但其中的關鍵詞他一個都沒有漏掉。

結婚！入籍！列賓美院！

他的心瞬間狂跳起來，這樣的發展，簡直超出了他的預期！

原本他還在發愁，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推進自己和伊蓮娜之間的關係，他甚至反覆斟酌過，要不要再來一次傷心醉酒的戲碼，直接睡了伊蓮娜搞大她的肚子！爲了驗證計劃的可行性，他甚至特意去了解過東正教的教義！因爲伊蓮娜是個虔誠的東正教徒，而東正教是非常反對墮胎的！也就是說，他先讓她懷孕，再以爲她和孩子負責任的理由提出結婚，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他差一點兒就要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