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下旬,御駕回京。
回去正好趕得上過年,此戰大勝,舉國歡慶。御駕所經之處,一路都是歡呼之聲。
桑夷主官全數投降,除了一個左大臣切腹自盡之外,餘下的早已沒了當初的傲氣,極盡配合北璃軍中清點俘虜和物資。
顧述白留在臺城負責戰後的收尾事宜,雖然此戰最後以勝利告終,但過程傷亡慘重,沒有一個鎮得住場面的大將負責是不行的。
顧相和顧溫卿這兩個無牽無掛的留下幫他,顧懷疆等人則隨御駕一道回京。顧宜早就掛念著蘇雲煙腹中的孩子了,也不知道他這幾個月不在,孩子長得多大了。
“這個左大臣還算有氣性,只不過除了他之外的幾個官員,竟一點硬骨頭都沒有。不但主動將他們的軍事機密和盤托出,還爭先恐後想戴罪立功。”
顧溫卿從被俘虜營中出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將一應俘虜相關的事宜告知顧述白。
顧述白頷首道:“你看了那個左大臣的屍首沒有?”
“看了,十字花刀,切得像魷魚一樣。”
顧溫卿忍不住搖頭,“看來先前是我們錯怪桑夷人,他們屠殺工部的那些工匠和官員用的就是這種刀法。原來他們不止是對別人殘忍,對他們自己也一樣殘忍。只是怎樣的一種民族文化,才能培養出打了敗仗就要切腹自盡的大臣?”
顧述白含笑,無奈地搖頭,“雖說桑夷人的東西都是從九州大陸學去的,可同一棵樹上開的花也不盡相同,何況是桑夷與北璃呢?”
顧相冒著一身風雪從帳外進來,笑著拍拍身上的雪,顧溫卿見狀驚訝道:“我過來的時候還沒有雪。”
顧相笑得滿臉都是牙,“剛剛下的,還很大呢!想來玉扶他們快到京城了,這個時候下雪也不會影響他們的行程。”
顧述白淡淡一笑,顧相忽然嘆了一口氣,“只是可惜,今年過年咱們一家人又不在一處了。你說這是什麼怪事,每年到過年總要出點什麼事讓咱們一家子骨肉分離,也就去年團圓了一次!”
顧溫卿道:“我們倆倒罷了,孤寡家人的。可惜大哥今年不能和玉扶一起過年,又要分隔兩地。”
顧述白從案後站起來,款款朝帳外走去,漫天飛雪紛紛落下,不一會兒工夫已將地面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色。
他不禁感慨,“下雪了好,這滿地血腥,需得一場大雪洗一洗。”
說到此處,顧溫卿二人也忍不住感慨,“誰說不是呢,最後一場大戰之後,聽說高麗的漁民至今也不敢出海打漁,怕打撈到殘肢碎塊。倒是我們的漁民,天這樣冷還時常出海,說要是能打撈到一些咱們將士的屍首,送他們入土爲安也好。”
顧相道:“我們要將這些俘虜和陣亡將士的屍首送回,剩下的就是協助地方官員重建,撫卹戰後災民。這些事終歸不是我們武將的能力範圍之內,只好盡力而爲了。”
這樣算來,大約再過一個月,大軍也能開拔回京了。
顧述白沉聲道:“戰事結束了,我們身爲武將的使命也完成了。接下來就是朝廷要面對的一系列問題,國庫空虛,銀糧不足,陣亡將士家屬如何撫卹,百姓如何重建家園……”
想到這些,他就替玉扶累得慌,恨不得早點回京幫她。
顧相忽然打了個冷戰,想到顧宜在這裡的時候常常喊冷,要是他現在還在這裡,不冷得直往被窩裡鑽纔怪。
顧述白笑道:“還不快到帳中去,仔細得了風寒,天樞可已經跟隨御駕回去了。”
說著怕拍他的肩膀,顧相老老實實朝帳中走去,顧述白二人站在雪地裡,商討接下來的佈置……
“陛下,你知道我最想念宮中的什麼嗎?”
京中,瑤藍一回到長生殿便是滿臉懷念和幸福的表情,她一手抱著胖五,一手抱著胖九,使勁把鼻子湊到他們白花花的毛皮上。
深吸一口氣,滿是甜香。
她心裡頓時不平衡起來,拍了一把胖九的肥屁股,“你們一隻是狗一隻是狐貍,待在宮裡吃香的喝辣的,我卻在海邊挨餓受凍那麼久,這公平嗎?還一身玫瑰花瓣味道,不知道我身上都是魚腥味嗎?”
越說心裡越不平衡,一拍兩隻的屁股,將它們趕到殿外去玩了。
兩道肉球般歡快的白影滾出殿去,嬉鬧在一處,滾到雪地裡再也分不清誰是誰,廊下值守的宮人看著,忍不住低頭偷笑。
玉扶倚在榻上看摺子,聽見她的話不由笑道:“你這樣說,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想念的是宮裡的吃食,還是宮裡的暖爐子,還是……沐浴用的玫瑰花瓣?”
瑤藍聞言,下意識擡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洗了好多遍了,還是覺得有股魚腥味,不行不行,我得再去洗洗,免得薰著陛下!”
說罷跑出殿去,迎面正好撞上什麼,撞得她鼻子劇痛。
“哎呦,誰走路不看路啊!”
她惡人先告狀,被她撞到的天雲破剛從雪地裡進來,正站在廊下撣去披風上的雪,被撞到還沒反應過來,又莫名其妙地捱了罵。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詫異道:“講講道理吧,分明是你不看路撞到我身上吧?你還賊喊捉賊?”
這話說對了,賊喊捉賊是瑤藍的天性。
若是旁人倒罷了,可見著是天雲破,瑤藍一點也不害怕,“這裡是長生殿,我纔是長生殿的人,賊肯定不是我,哼。”
說罷一溜煙跑了,剩下天雲破站在原地氣呼呼的。
他邁進殿中,看到玉扶連忙告狀,“陛下身邊的宮人可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玉扶在殿中早聽見了他們的爭執,聞言笑道:“是啊,朕調教無方,不如送到太師府中去替朕調教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天雲破心中想入非非,玉扶擡頭看他一眼,“怎麼,你還真想要朕的奴婢?”
“沒,沒。”
天雲破掩口乾咳,這才說起正經事,“工部的造船坊此番造出鉅艦,合部上下功不可沒。臣看工部的老尚書體力不支,想著不如給他們放幾日假讓他們好好休息休息,現在暫時也用不到工部。”
玉扶大方擺手,“準了。朕原有此意,只是事務太多遺漏了,幸虧你想著。對了,戶部和兵部撫卹陣亡將士家屬之事,進度如何?”
“十之七八了。所剩的不過是身份暫時難以辨明的人,還有,此番陣亡的將士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原先從東靈來的流民。他們或和家人離散,或是家人已被當年的起義軍屠殺,撫卹的銀兩找不到人下發。”
玉扶點點頭,“這個問題容朕想想,明日早朝再談。”
……
次日早朝,金殿之外雪飄漫天,殿中薰爐和暖。
玉扶高坐上首,從長生殿乘攆轎而來,反而有些不適應殿中的和暖,索性將披風褪下。
她將今日要理的政事一一排列在御案上,隨手撿起最上方的奏摺,“昨日太師說,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將士,還有已經失去家人的,無法將朝廷的撫卹下發。朕想了想,先前在京郊建的陵園本就爲陣亡的將士入土爲安所用,這些找不到家人的將士就葬入此處吧,撫卹的銀子充入國庫。”
兵部尚書道:“陛下,若是又找到這些人的家人了呢?”
玉扶道:“那撫卹銀子自然要照給,他們的家人若想將屍首遷葬也可,若不想就留在陵園中。對了,今年年初一祭過家廟和先祖,朕希望衆臣隨朕一道入陵祭奠這些陣亡的將士。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太平。”
衆臣自然不能拒絕,她身爲人君都要親自前去,何況他們這些大臣呢?
禮部尚書道:“陛下,說到這個,距離除夕只剩五日了。今年的除夕宮宴,不知……”
玉扶道:“國庫空虛,何況死傷了那麼多將士,正是舉國同哀之際。今年不僅除夕宮宴從簡,宮中和京城大街小巷的一應佈置也要從簡。煙火也不必放了,朕聽著像火炮聲音。”
此言一出,衆臣不禁唏噓。
禮部尚書道:“是,臣這就吩咐下去,一切按陛下的意思辦。”
他才退下,戶部尚書薛柔又站了出來,“陛下,過了年很快就開春了,不知新一年的賦稅徵收,陛下有何決策?”
玉扶這纔想起,國庫空虛最快速的解決方法,就是在賦稅上做文章。
向來國有大難總要調整賦稅,難怪薛柔提出這個問題。
她道:“先前對西昆和東靈的戰事,國庫充盈,並未對賦稅進行調整。此番和桑夷之戰卻動搖了國本,對於賦稅之事,衆卿有何見解?”
一石激起千層浪,她話音剛落,底下立刻爭辯起來。
“回陛下,臣以爲陛下向來愛民如子,加重百姓賦稅之事於民生無益,應保持常態爲好。”
“劉大人此言差矣!國庫空虛則國家不安,國家不安則百姓不安,若不加重賦稅,這筆空缺如何填補?”
“古往今來只有暴君苛捐重稅,陛下是明君,豈可行此舉?”
玉扶揉揉耳朵,扶著御案的邊緣站起來,另一手扶著腰,慢慢走動起來。
底下忽然一片安靜。
玉扶擡起頭,看到衆臣不再商討只是愣愣地盯著她,不由道:“朕在聽,諸位愛卿繼續說吧。朕只是覺得腰痠起來走動走動,無妨。”
衆臣詫異的不是她起身走動,而是她從御案後走出來,隆起的腹部線條清晰,分明是有孕六七個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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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怎麼可能?
御駕親征之前,孩子不是被她捨棄了麼?
秋日之後她一向穿得厚重,今日殿中炭火燒得暖,衆人才發現這個問題。
連天雲破都驚訝地看著她,“陛下,難道說,龍胎尚在嗎?”
玉扶邊走動邊思考賦稅的問題,聽了天雲破的話才反應過來,原來衆臣是在爲她腹中胎兒詫異。
她一手撫上腹部,輕輕點頭,“出征之前朕身體不濟,原是打算放棄的。可後來想了想,等到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再說吧。不想去了臺城之後尚可穩得住,這孩子大約天賦異稟,既然他自己留得住,朕便沒再動捨棄他的心思。”
衆臣聞言大喜過望,把賦稅之事全都拋之腦後,沒有什麼比龍胎尚在還令人振奮的了。
她繞著御案走了一圈,再看底下的大臣面露歡喜,忙道:“好了,繼續說賦稅的事情。”
底下瞬間靜默了片刻,方纔高談闊論的大臣被打斷後,一時想不起自己方纔要說什麼了。
玉扶見狀便道:“朕以爲,是該加重賦稅。”
有反對重稅的大臣想說什麼,只聽玉扶繼續道:“不過不是無條件地加重。說到底是爲了填充國庫,戰事慘烈消耗過大,百姓們應該可以理解。如果朝廷承諾三年內加收四成賦稅,三年後在減少這四成的基礎上,再減少兩成賦稅。如此一來,是不是更容易讓人接受?”
衆臣聞言頗覺有理。
也有人擔心,“陛下,可三年後若國庫銀糧還是不足,再減少賦稅,豈不是和現在一樣讓國庫貧瘠嗎?”
玉扶看向薛柔,後者出列道:“回陛下,據臣對戶部案卷的觀察,三年時間足夠讓北璃休養生息,國庫漸漸充盈。待三年之後減少賦稅,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衆臣聞言倒罷了,玉扶頷首,“好,那就按照這個意思,翰林院擬旨來看。至於具體是加收幾成減少幾成,戶部商議之後再來報朕。要緊的唯有一點,千萬不能讓百姓連這三年的賦稅都繳納不出,否則談三年後如何如何,對他們並無意義。”
薛柔拱手道:“是,請陛下放心。陛下登基這幾年來一直輕徭薄賦,北璃百姓本就富庶,絕不會連這三年的賦稅都繳納不出。”
“如此便好。”
……
早朝時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顧府之人聽到消息都詫異非常。
他們和玉扶一道出徵,竟然絲毫沒看出玉扶腹中的胎兒還在,原來她並沒有捨棄這個孩子!
“臺城太冷了,玉扶每次出門都裹得像糉子一樣,我們哪裡看得出來?”
顧酒歌這樣辯解的時候,殷姬媱還輕錘了他一把,“你們男人就是粗心,只怕心思都放在打仗上了,哪還有心思管玉扶的肚子?要是我在那裡,一定能看出來!”
顧酒歌賠笑討好,“我自從迎娶夫人之後,心思都放在夫人身上,怎麼會注意別的女子?哪怕是玉扶,我也不能細看啊。”
這個馬屁拍得好,明知是馬屁,殷姬媱還是笑了。
顧寒陌道:“我統領御林軍保護御駕,倒是離玉扶近,只是也沒注意她肚子……怪不得在臺城的時候,天樞天天給玉扶熬藥,每天兩三次的藥味都不同。可惜我不懂藥理,否則就能知道是安胎藥了。”
顧宜也道:“是啊,玉扶的頭髮還剪短了許多,發爲血之餘。想來是因爲腹中懷著孩子,擔心頭髮吸收了太多精血,所以爲了孩子剪短吧?我就說,玉扶好端端的怎麼會剪頭髮呢?不管是東靈還是北璃,女子都是不能輕易剪頭髮的!”
“好了好了。”
蘇雲煙挺著大肚子從後頭走上來,“你們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早幹嘛去了?還是二嫂說得對,你們男人就是粗心,要是我們在早就知道了。”
顧宜正要替自己和兄長辯解什麼,忽見顧懷疆匆匆忙忙朝外走,齊舟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隨。
他忙出門叫住齊舟,“父親匆匆忙忙的去哪?”
“還能去哪?”
齊舟朝天拱手,“自然是進宮看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