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臺城告急,紀將軍率部在海上遭遇艦隊突襲,一萬部損失過半!”
“報!海城告急,桑夷軍進犯,屠殺百姓數百戶,吳將軍率部力抗戰死東沙灘!”
“報!煙州告急!”
……
鋪天蓋地的告急軍報傳入京城,人心惶惶朝野不安。
早朝時人人面色難看,看向上首,玉扶整個人幾乎就埋在了軍報之中。
她緩緩站起來,身形似乎有些不穩,顧述白的目光時刻落在她身上,見她咬了咬脣,強作鎮定地站在御案之前。
她向來都是坐在御案後的龍椅上說話的,今日站在這個位置,威壓更甚。
她終於開口,聲音一如往常鎮靜,“諸位愛卿可知,火炮是如何發明改進,最終用於軍中成爲武器的?”
衆人以爲她一開口必定會談此次海戰多方告敗之事,不想她卻提到了火炮的起源上頭。
衆臣皆爲訝異,顧溫卿出列道:“回陛下,臣知道。微臣在兵部分管火炮坊,知道這火炮起初使用於大周軍隊,第一次正式用於軍中,是在對抗西戎狄的戰役中。”
“不錯。”
玉扶脣角微翹,她今日紅脣明豔,不知是爲了遮掩什麼,還是爲了顯示什麼。
“不僅是火炮,還有弩箭,還有軟甲。所有軍中先進的武器,都是在一場場艱難的戰役中改進使用的。所謂不破不立,若沒有外來的壓力,我們又如何進步?若不進步,我們和井底之蛙又有什麼區別。”
她擡手,大袖一揮,“如今桑夷國進攻我北璃沿海城池,正是爲我們提供了一個破而後立的機會。朕一直覺得朝中近來風氣不好,連年勝仗讓你們漸漸滋生驕傲自滿,以爲自己天下無敵了嗎?驕兵必敗,朕希望這次的敗仗,能讓諸位愛卿吸取教訓,切莫再生自大之心,忘了虛心進取。”
不少朝臣被她說得低下了頭。
桑夷國使臣來京城的時候,他們把這種大國的驕傲表現得淋漓盡致,如今卻被人家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天雲破看了顧述白一眼,又暗自看了看朝臣們,面上露出一點笑意。
玉扶這一番演說實在是高。
她不談眼前的敗局,卻談朝中風氣,這種立足於大局的目光轉移了朝臣們的注意力,讓衆人從打了敗仗的恐慌中掙脫出來。
先立心,後論事,這就給了衆臣一個暗示,眼前的敗局不過是上天給他們的一個考驗,終將會過去。
沉默片刻,玉扶慢慢走回御案之後,重新坐下。
“桑夷國的巨型艦隊,比朕原先預想的更加強大,不過並非絕對無敵。好在我們事先有所防備,眼下雖敗,至少他們一時不敢繼續進攻內陸城池。爲今之計,諸位愛卿可有解決憂患之策?”
工部尚書忙出列道:“臣以爲,桑夷軍的優勢不過是在航船上,如果我們能造出那樣高大堅固的船隻,何愁打不過?只是臣的工部造船方面的能工巧匠都死於非命,臣實在是……”
此言有理,只可惜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慢說那些能工巧匠已經被桑夷使臣一行殺死,就算他們還在,桑夷使臣有意保留,根本沒讓他們學到桑夷巨輪的技術,無法構造一樣的艦隊。
玉扶道:“這一點朕明白,只是即便我們能學到他們的技術,鉅艦也不是一時一刻造得出來的。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當務之急是儘快護住沿海一線的城池,不讓百姓再受屠戮。”
兵部尚書道:“陛下,桑夷人居然也有火炮。臣以爲應該將兵部的火炮運往沿海各城,如果選擇合適的角度和位置,就算火炮無法炸沉他們的鉅艦,至少也能阻擋他們的進攻。”
玉扶看向武將一方,既沒有人表示贊同也沒有人反對,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準了,即刻就辦吧。”
“陛下,各城兵將損失嚴重,兵力正在調動補齊,那領兵的主將是否也要增派?”
此言一出,早就按捺不住的歐陽騏立刻出列,待要拱手請命,玉扶擺擺手,“按照之前兵部選取的熟悉海戰的將領人選,繼續增派補齊,不必再來問朕了。”
問的是主將,她說的卻還是那些中等將領,並沒有一個戰績輝煌足以統籌大局的大將。
歐陽騏不解,卻見顧述白出列道:“方纔陛下說,鉅艦不是一時一刻造得出來的。此言倒給了臣一些靈感,既然一時造不出來,那就不必硬和別人比我們的短處。以我之長攻彼之短,纔是上策。”
這話說得有些可笑。
海戰本就是北璃人不擅長而桑夷人擅長的東西,這長和短不是很明顯嗎?他們哪裡還有什麼長處可以攻擊對方。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兄弟,顧酒歌最先會意了顧述白的意思,“我們的長處是陸戰!只要預先在岸上設伏,再派遣先遣軍隊將他們引誘上岸,便可在岸上伏擊。一旦到了岸上混戰,我們的士兵高大驍勇,自然比他們要強!”
這話說得有些意思,衆臣的神情都鬆動起來。
顧述白點頭微笑,“對。一旦我們能誘使單隻船的兵力到岸上,再設伏誘殺,便可想辦法佔領他們的船。如此一來,海上局面總會比現在好一些。”
這個想法忽然給了玉扶靈感。
她笑道:“說到我們的長處,朕還想到一個。”
“陛下,您說的是什麼?”
“毒。”
……
下朝之後,玉扶原要照例去藏書閣,半路又改道回了長生殿。
以她現在的心緒,只怕去了藏書閣也看不進去書。
越是危及關頭,越要鎮定。
她拼命地告訴自己這句話,卻阻攔不住自己鏡中的蒼白的面容,只好用脂粉將面色掩蓋。
長生殿中,顧述白難得在。
“你今日沒去找黎明他們研究海戰麼?”
“你今日不也沒去藏書閣麼?”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顧述白拍拍身邊的位置,玉扶過去坐下,整個人倚在他身上。
顧述白擡手扶在她背上,以免她靠得不安穩。
“累壞了吧?”
殿中伺候的宮人聽見這話,忍不住飛快擡起眼皮一看,心道陛下是坐御攆回來的,怎麼會累呢?
玉扶聽得懂,他說的是心累。
她微微合目道:“方纔在朝堂之上,明明心驚還要強作鎮定,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顧述白柔聲安慰,“我站在朝臣隊列的最前端,便是掌不住,他們也看不到我的神情,而你不一樣。”
她站在那個萬衆矚目的位置,年紀輕輕,身形單弱,卻是所有朝臣的主心骨。
她不能有一時一刻支撐不住,否則北璃的朝堂都會亂,人心會像被抽去地基的高塔一樣,瞬間分崩離析。
旁人或許看不出來,可顧述白對她極爲熟悉,早朝上分明看到了好幾次她身形晃動,怕她支撐不住露出破綻。
最後,她畢竟撐住了。
玉扶擡眼看他,“數千將士,被火炮炸得連屍身都找不到。有的沉入海底,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只剩焦骨。還有百姓,他們何辜?竟要慘遭敵軍屠戮,數百戶啊……上千的人命!叫我如何不心驚,如何不憤怒?”
顧述白看得出,即便說著這些肺腑之言,她的情緒仍是剋制的。
她已然習慣做一位君王,喜怒不張揚,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朝局穩定。
他緩緩地拍著她的背,“北璃歷代遵從的鐵則,便是不傷無辜的平民百姓,我明白你的憤怒。但你要相信,不義之師上天不佑,哪怕眼下的處境再艱難,終會有勝利的一日。”
玉扶搖搖頭,“早朝的時候我在朝堂上,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其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設想的幾個法子也未必能成功,可我知道我不能什麼都不說。哪怕隨便說點什麼也好,總要先安撫住現在的局面。”
“你說的很好,都很好!哪怕是先代賢明君主臨朝,也不能做得更好了。我們對桑夷人畢竟缺乏瞭解,一開始肯定要吃一些虧。待我們熟悉對方的作戰策略和弱點之後,一定能夠找到應對之法。”
顧述白極力安慰她。
玉扶明知他這些話都是安慰自己的,可聽了之後還是頗爲受用,情緒緩和了許多。
這個時候有人能和她商量,幫她穩定情緒,她已經很感激了。這個人不能是普通的朝臣,她不想讓她的臣子看到她驚慌無主的樣子。
唯有顧述白。
“幸好還有你在。”
顧述白莞爾一笑,“這就是你不肯派遣大將去的原因?”
玉扶立刻從他身上起來,“纔不是,我有這麼不識大體嗎?何況今日早朝,想主動請纓的是歐陽將軍,你可沒有。”
顧述白道:“我爲何要主動請纓?明知你不會派遣大將去,歐陽將軍想請纓也不會得到迴應的。”
他如此一說,玉扶反倒驚訝起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顧述白斂去笑意,眸子沉了沉,“朝中大將,無論是歐陽將軍還是我,乃至是二弟他們,沒有一個通曉海戰的。雖然我們的聲名比那些你派去的將領高,可真要論起誰更適合領兵,你的選擇是對的。”
玉扶道:“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而是想把大才用在鋒刃上,絕不可盲目使用。誠如你所說,一開始的戰局我們必定討不了好處,要等待些時日才能摸準他們的路數。與其現在派大將出徵毫無益處,不如坐鎮京中指揮,等待時機。”
時機……什麼時候纔會來呢?
……
“我來北璃這麼久了,還是頭一次覺得家裡氣氛這麼差。”
長街上,蘇雲煙拖著顧宜在街上閒逛,顧宜手裡提著一大堆東西,她自己卻拎著一根糖葫蘆吃得津津有味。
顧宜累得腿都繃不直了,忙趕上前幾步道:“知道家裡人都在擔心此番戰事,你還有心思拉著我到處逛?你這人缺不缺心眼啊?”
“你說什麼?”
蘇雲煙嘴裡叼著半個糖葫蘆,迅速回頭瞪他一眼,顧宜一愣,“我缺心眼,我缺心眼。”
這還差不多。
她繼續吃糖葫蘆,目光在長街兩旁的店鋪掃視,“不出來逛還能幹嘛?你在家裡嘰嘰喳喳上躥下跳的,才讓父親更加煩心呢!所以我把你帶出來,省得你在家裡煩父親和兄長們。”
顧宜被她這麼一說,有些心虛,又道:“我那還不是擔心沿海一線的安危麼?誰知道來了北璃會遇到什麼海戰,要是早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我一定泡在海里我好好學習。唉,這種明知戰事危急卻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窩囊透了。”
蘇雲煙頓了頓,放下糖葫蘆,回過頭安慰他,“你都覺得窩囊,你猜大哥二哥他們心裡該多著急?哎,我不懂打仗的事,你說這陸戰和海戰真的差很多嗎?”
“差得多了!”
說起顧宜擅長的事,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我知道的也不多,可就我知道的那些皮毛,區別已經很大了。比如說,在海上打仗要統領船隻,這就要考慮到風向,還有浪高,還有各船隊之間的通信。還有一點,光是這個我就不行了。”
蘇雲煙好奇道:“哪一點?”
顧宜沒好氣地撇撇嘴,“我怕海。”
“啊?你不是會水嗎?怎麼還怕海呢?”
“海和水能一樣嗎?”
顧宜道:“曾經滄海難爲水,你聽聽這話就知道,海和水是不一樣的。我們顧家的男兒都通曉水性,可尋常江河湖泊,哪有海那樣深,那樣高的浪?你叫我去船上站著可以,叫我在船上打仗,只怕我還不如尋常通曉海性的士兵。”
蘇雲煙把糖葫蘆一丟,“這下完了,那這次北璃豈不是要被桑夷國……”
“呸呸呸,不許胡說!大哥和玉扶一定會有法子的,別擔心。”
“也是,家裡的事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擔心了?”
蘇雲煙笑起來,“除了玉扶,咱們就是家裡最小的。出了什麼事呢也輪不到咱們來想辦法,所以我就負責看著你,讓你少說幾句話少煩父親和兄長們,這就是我最大的貢獻了!”
顧宜一臉想回嘴又不敢的模樣,“那我呢?你看著我,我幹什麼?”
“你就閉嘴提東西唄!”
蘇雲煙朝不遠處的首飾鋪張望,“我們去給二嫂挑點首飾吧。她生下元璋之後就一心照顧孩子,都沒空打扮自己了。二哥最近又爲朝中的事情煩心,想來也照顧不到二嫂。咱們去給她挑幾件首飾,讓她高興高興,家裡的氣氛也好些。你說怎麼樣?”
“是給二嫂挑首飾還是給你自己挑首飾?”
顧宜早就看穿了她的套路,沒好氣地把手裡的東西交給身後跟的僕人,“去就去吧,看看有沒有精緻的給玉扶也挑一個。宮裡雖不缺這些東西,可我總想著怎麼才能告訴她,我們一直在她背後默默支持著她。”
蘇雲煙噘著嘴,有些吃醋,“那你怎麼不直接進宮看她?”
“還不是怕叨擾她麼?國事要緊,她現在肯定焦頭爛額,哪有時間見我們這些閒人。”
說的也是。
蘇雲煙正靠在櫃前看掌櫃的拿出來的精緻首飾,忽聽街道上一陣馬蹄疾馳,似乎又有新的軍報送進宮了。
二人下意識朝外看去,只看到一個策馬的影子飛一般地過去了,看那架勢又是十分緊急的軍情。
二人對視一眼,隱約意識到不妙。
回頭看見掌櫃的也翹首朝外看,看不到又嘆了一口氣,“唉,不知道這次又死了多少人,這作孽的桑夷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