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歐陽騏率大軍挺進嶺南十萬大山,直逼起義軍駐地,卻並沒有大舉進攻。
寧承治派兵欲騷擾歐陽騏大軍後方,顧述白及時帶兵趕到,一舉逼退蠢蠢欲動的東靈軍隊。
七月。
起義軍頭領殷朔病入膏肓,其下屬發動叛亂,率領起義軍殘部向歐陽騏大軍投降。殷朔病中受驚而亡,享年二十四歲。
八月,大軍凱旋。
歐陽騏與顧述白兩方大軍會合朝回國,一路從東靈的城池穿過,對各處百姓皆秋毫無犯。
不但無犯,還時常紮營之後幫助孤寡老人耕地灑水,爲他們送去餬口的米糧。
故而大軍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甚至有年老經事者高呼顧家軍的番號,呼至動情之處落下淚來。
不僅顧述白,連歐陽騏都十分動容。
動容歸動容,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
“雖說救濟百姓不分國界,可你把咱們的軍糧拿去送給東靈百姓,這合適嗎?”
歐陽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顧述白不是爲了邀買人心,而是出自真心實意,可他還是有所擔憂。
顧述白道:“我們的糧草還剩許多,反正吃不完,爲什麼不能送給百姓?”
“你這是偷換概念。”
歐陽騏是長輩,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小把戲,“我在東靈都聽說了,你和陛下有了嫌隙。朝中本就有人擔心你擁兵自重,你不僅抗旨還私自率軍來嶺南,不僅私自率軍來嶺南還隨意處置軍糧,你還嫌旁人猜忌你不夠麼?”
說罷冷哼一聲,“我聽說顧侯爺原本要親自來管教你的,被陛下阻止了。若顧侯爺在,他一定懂得如何韜光養晦洗清自己的嫌疑,而非繼續往自己身上招惹猜忌。年輕人,你要好好學學顧侯爺的爲人處世之道纔是?!?
顧述白不敢質疑自己的父親,只道:“父親一生處事低調,謹言慎行,換來了顧侯府和顧家軍上下幾十年的安穩??傻阶钺?,差點性命不保。何況無論是老寧帝還是小寧帝,父親與他們只是君臣,遭受猜疑也是人之常情。若我與陛下也只是君臣,我也願意學父親韜光養晦?!?
這番話是肺腑之言,可他的面色看起來沒有一點擔憂,難道他就不擔心回到北璃會受到懲治麼?
他不擔憂,歐陽騏替他擔憂。
他拍拍顧述白的肩膀,“你放心,要是出事我一定會爲你求情的。以我在北璃血戰沙場幾十年的功績,陛下怎麼也會給我一些面子?!?
顧述白笑著拱拱手,“那我先謝過歐陽將軍了。只是不知將軍的面子和包太傅加上天太師的面子,孰輕孰重?”
歐陽騏一時語塞。
平心而論,他和包太傅、天雲破都是在北璃最危難之時撐起朝局的人,雖然文武有別、職位不同,爲國效命的功勳卻不分上下。
真要說孰輕孰重,著實分不出來。
可要他一個人比包太傅和天雲破兩個加起來,那自然是他們兩更重!
歐陽騏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個正經問題,“好啊,你小子敢打趣我了?”
“爲何不敢?”
顧述白一臉輕鬆,“明明是將軍說你我雖然年紀差距不小,權且做忘年之交,不必在乎輩分,如今怎麼又反悔了?”
歐陽騏惱羞成怒,“那是從前!後來我見著顧侯爺便同你說了,我和顧侯爺纔是平輩,你只能是晚輩!”
他見了顧懷疆就忘了顧述白了,爲他數十年掌管顧家軍的功勳而折服,爲他屢屢打擊西昆大軍入侵的才幹而敬佩。他恨不得立時與顧懷疆兄弟相稱,若和顧述白成了平輩,他豈不要喊顧懷疆一聲伯父?
這絕不可能!
……
顧述白一路用軍糧救濟災民,消息傳到朝中,衆臣臉都綠了。
這位王夫越來越任性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連軍糧這等要緊之物都敢私用。
他是真不怕死?
玉扶聽見消息仍然只是淡淡道了一句,“隨他去吧?!?
顧府卻很快命顧酒歌送了一千兩銀子到兵部,美其名曰是擔心前些時候戰事繁忙國庫不足,特意捐獻銀兩。末了還補充一句可用來購買軍糧,兵部之人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顧溫卿身爲兵部侍郎,二把手的地位穩固如山,“收下吧,登記入庫,再派個人去知會陛下一聲。畢竟朝臣捐獻軍餉這種事,還前所未有。”
他說收下,兵部其他人哪還敢置喙?
就連正經的兵部尚書一把手也不敢說話,誰不知道顧家對陛下來說既是孃家又是婆家,他哪裡得罪得起?
玉扶聽見顧府捐銀的消息忍俊不禁,命瑤藍從她的梯己裡也拿出一千兩,“送到兵部去,不用像二哥說的那麼委婉,直說便是。”
瑤藍歪著腦袋想了半晌,也沒聽懂直說是什麼意思。
玉扶讓她直說什麼?
幸好出門遇見天雲破,她便找天雲破心思最多的人問了問,天雲破聞言不禁好笑,“你想知道?那你怎麼不直接問陛下?”
以瑤藍和玉扶名爲主僕實則如姐妹的關係,還需要費神去揣測聖意嗎?
瑤藍理直氣壯,“我要是什麼都問陛下,那不是顯得我很笨麼?你這個人真不懂得爲別人考慮!”
許是因爲玉扶剛回到北璃的時候,天雲破時常和她作對,使得瑤藍對天雲破一直有些嫌棄,也沒有旁人那般恭敬。
天雲破倒覺得她這樣挺好玩的,一時起了玩心,“你說的對,都怪我不懂得推己及人。我以爲旁人都跟我一樣聰明,自然沒有考慮到笨人的處境。”
“哈?你敢說我笨?”
那聲尾音上揚的“哈?”既囂張又可愛,天雲破忍不住笑。
“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陛下的心意了?”
瑤藍還有求於他,暫時不能得罪,心道等我知道了答案要你好看,“那你快點說吧。”
天雲破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讓你直接告訴兵部,這是賠顧述白用掉的軍糧錢,懂了沒有?”
瑤藍噗嗤一聲笑出來,不知道是在笑玉扶的“直說”,還是笑天雲破的理解。
“哈哈哈,那我就這麼去告訴兵部的人了,不過他們要是問我是誰給的銀子又是誰說的這話,我該怎麼回答?”
天雲破還沒開口,瑤藍自問自答:“就說是陛下替她夫君賠的銀子,不過話是天太師說的,他們要是覺得有問題就去找天太師!”
沒錯,這麼直白的話不能說是玉扶說的,以免損害她的英名。
天雲破是沒什麼英名的,說他完全沒問題。
瑤藍想清楚了這件事,高興得一蹦一跳地朝外走,剩下天雲破站在原地一臉無辜,“喂,我幫了你你還沒說怎麼謝我……”
歐陽騏一行回京的時候正是八月十五,玉扶命人在城外設下接風的帳帷,朝中衆臣皆在此迎候二位大將歸來。
本來衆臣應該滿懷敬意迎接他們歸來,可因爲顧述白這件事,衆人反而更加好奇玉扶見到顧述白,二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
至今爲止,玉扶還沒下旨處置顧述白的種種不當之舉,抗旨、私自調兵、私用軍糧……
聽聞她派人送了銀子到兵部填補顧述白送出去的軍糧空缺,不知道這個舉動代表著原諒,還是……
遠遠的,凱旋之師的旗幟在秋風中獵獵飛揚。
策馬當先的是歐陽騏和顧述白,兩人一身戎裝身姿筆挺,顧述白原就生得一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相貌,配上戎裝越發威武英俊。
也只有這般姿容,才能配得上玉扶一代女君吧?
玉扶坐在亭中,微微瞇起眼看向不斷朝她靠近的那人,那人在馬上的英姿比起往昔所見更加成熟,從顧家的少將軍,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將。
他的風姿氣韻無一不美妙,叫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移開目光。
而他在馬上望向亭中的華服美人,亦是一樣的想法。
少女的身量雖長成,仍然有變化,身姿越發頎長昳麗,淡掃蛾眉光芒奪目,美貌更甚從前。
她隨意地斜倚在欄邊,亭外站著侍立的宮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又不敢落在她身上。
她金尊玉貴,一刻離開視線便叫人擔心。
她又千嬌百媚,叫人多看一眼就唯恐失態。
兩人的目光從接觸上的那一刻就沒有分開過,一直到馬停在路邊,歐陽騏和顧述白同時朝亭中走去。
“參見陛下?!?
玉扶仍然斜倚在欄邊,伸手輕輕一擡,水蔥似的手指柔軟無骨,“請起?!?
二人起身,歐陽騏拱手道:“回稟陛下,此番起義軍被我軍徹底剿滅,所餘殘部兩萬餘人已經投降,等候陛下發落。起義軍首領殷朔病死,末將聽聞此人與陛下有些淵源,加之其身份特殊,便命人將他的屍首送了回來?!?
玉扶微微頷首,“此次開戰之前,歐陽將軍曾詢問朕是否要進入嶺南徹底剿滅叛軍,朕命將軍自行處置。不想將軍竟有如此妙計,買通了殷朔身旁的下屬,讓他們叛變到你這一邊,使得行動如此快捷,且不費一兵一卒。朕心甚慰,也爲嶺南的百姓感謝歐陽將軍?!?
歐陽騏謙道:“陛下謬讚。其實是因爲殷朔身染重病,起義軍又節節敗退,他的下屬深感無望纔會反叛到末將麾下的。這是天助我北璃,當年醫神的預言曾說陛下是一統九州的天選之人,這是天佑我北璃!”
玉扶微微頷首,接著目光便落在顧述白身上。
按理說,現在輪到他彙報此番出征的戰況,還有西昆現在的情形。
亭外的大臣們立刻精神抖擻,準備看一場好戲,卻見顧述白什麼都沒說,好像並不打算開口。
他不說,玉扶也不催,兩人就那麼互相看著。
歐陽騏見狀識趣地退出亭子,故意將外頭的大臣們引得遠了些,不讓他們打攪玉扶夫妻二人的談話。
大臣們嘴上說著恭賀歐陽騏的話,耳朵卻一直注意著亭中的動向。
摔杯子的聲音?
沒有。
怒罵斥責的聲音?
也沒有。
大半年沒過面了,彼此還有些陌生。
他不開口,玉扶依然由著他,只是別開了眼看向亭外的大臣們。
那些等著看好戲的大臣們見她看過來,立刻假裝恭賀歐陽騏,說些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的恭維之語。
看她的好戲?想的美。
顧述白終於忍不住低聲道:“還要繼續演下去嗎?”
玉扶撇撇嘴,“你瞧瞧這些大人們,我本以爲他們會極力勸和,沒想到他們巴不得看好戲?!?
那就沒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顧述白笑著上前,一把將她抱起,在半空中旋轉了好幾圈,在她耳邊低聲喃喃,“好想你。”
玉扶被他的鎧甲硌疼,忙錘了他兩下,“痛,痛!”
只是喊痛,沒有叫顧述白放她下來。
顧述白將她放下,飛快解下身上的鎧甲丟到一旁,而後繼續抱緊她。
在亭外看到這一幕的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都知道顧大將軍是新婚之夜帶兵出征的,也不用猴急成這個樣子吧?
兩人旁若無人似的緊緊相擁,天雲破站在不遠處朝他們看來,不禁感慨——
“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有人發出了跟他一樣的感慨。
他回頭一看,竟是歐陽將軍,一臉被耍了的不爽表情。
天雲破彷彿找到知音,“我也是?!?
歐陽騏看他一眼,“太師也擔心嗎?我以爲你會很樂見其成。”
天雲破:“……”
他對玉扶的心思有這麼明顯麼?全世界都知道?
歐陽騏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我們一路回來,他一直心情大好的樣子,把軍糧當成自家糧食一樣隨便派給貧苦的百姓。我以爲他是破罐子破摔,沒想到我著急得很,他不知什麼時候早就跟陛下和解了。”
“和解?”
天雲破冷哼一聲,“陛下在他抗旨的消息傳回京中最初兩日頗爲煩心,而後就跟沒事人似的該做什麼做什麼。無論顧述白帶兵去嶺南還是私用軍糧,陛下就一句話。”
歐陽騏好奇道:“什麼話?”
天雲破一字一頓,“隨、他、去、吧?!?
歐陽騏忍不住笑出聲來,聲音豪邁驚人,“他們兩自己都不當一回事,咱們這些看客著急什麼?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天雲破面無表情,“我不急,我一點也不急,您一個人急吧。”
說著慢慢走開,留下歐陽騏在原地微愣,好一會兒纔想明白天雲破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們這羣年輕人還懂不懂尊敬長輩……”
亭中,玉扶從他懷中掙脫。
“餓了嗎?”
顧述白莞爾一笑,“這個問題問得好似平常人家的妻子,在丈夫遠行回來之後頭一件關心他的肚子?!?
玉扶仰頭看他,有些威脅之意,“在我們北璃,平常人家的丈夫敢出門這麼久連信都不寫,是會被打死的?!?
顧述白挑了挑眉,“我的愛妻溫柔端莊,高貴自持,一定不屑於用這種平常婦人的手段,是不是?”
他倒是會賣好。
玉扶輕哼一聲,勉強放過他,“本來是要打的,想託四哥從兵部拿一把好皮鞭給我,忽然又想起玉膳樓做了新菜式,便託四哥囑咐玉官備了一座好酒菜?!?
一路風塵僕僕,要說不餓是假的。
顧述白拱手作揖,“多謝夫人大人不計小人過。”
說罷徑自將她抱起放在馬上,衆臣尚未反應過來,顧述白已抱著玉扶策馬朝城中而去,留下一衆大臣在原地遙望馬蹄黃沙。
“這,這……”
“是不是陛下要處置顧大將軍,他惱羞成怒劫持了陛下?”
衆人議論紛紛,有不識趣的人人高聲喊起來,“護駕,快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