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帝都四門剛開。
一輛馬車在晨光熹微中出現在城門前,上頭顧侯府的徽記頓時引起守軍的警惕。
馬車上只有一個車伕,慢悠悠地趕著馬朝前走,一派輕鬆怡然模樣,絲毫察覺不到守軍的戒備。
守軍中兩個將領模樣的人竊竊私語,“上頭早有吩咐,顧侯府犯了事,要是他們府裡的人想出城都要攔著。可是……你說咱們攔是不攔?”
另一個眉頭緊蹙,目光盯著那輛馬車,“先別聲張,看看馬車上是什麼人再說。”
馬車慢悠悠地朝他們走來,越靠近,守軍心中越捏緊一把汗。
尚未開口詢問,那車伕已衝衆人嚷嚷道:“還不快讓開!車裡是我們仙人谷的月狐醫仙,要回仙人谷的!”
兩個將領模樣的人鬆了一口氣,原來不是顧侯府的人要出城,而是仙人谷的弟子。
其中一人上前朝馬車拱手,“醫神大人曾經救過先帝的性命,仙人谷的醫仙自然是我東靈的貴客。只是上頭有令,屬下等不敢不遵,可否請醫仙打開馬車簾讓我們看看?”
馬車簾子被一隻纖纖玉手揭開,月狐的臉充滿不耐煩,“快點看,別耽誤我趕路!”
將領朝車裡看去,只見除了月狐便是一個圓臉的小丫鬟,並沒有顧侯府的人,這才徹底放心。
“是是是,打擾醫仙了,來人,放——”
“慢著!”
月狐心中一凜,暗道不好,這個聲音好熟悉啊……
城門守軍的劍靈忙看向後頭,微微一怔,快步上前行禮,“屬下見過殷首輔,首輔大人怎會來此?”
糟糕,是殷朔!
月狐擰起眉頭,心道這下壞了,殷朔一定是收到什麼風聲特意來堵她們的。
她從馬車上走下來,殷朔亦從車上下來,他已經不再穿高領子的衣裳了,而是穿著一件品紅色的禮服,看起來貴重莊嚴,像要參加什麼盛典。
月狐朝他脖子上看去,他脖頸上一圈痕跡還沒消乾淨,仔細看還能看到印記。
當初自己掐著人家的脖子,像貓抓老鼠似的,今日殷朔不報仇纔怪!
月狐暗自後悔,面上還強作鎮定地走上前,朝殷朔笑了笑,“殷首輔,這麼巧啊,你也要出城麼?”
殷朔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本官陪丹陽長公主進宮陛見,今日是陛下的生辰之日,皇室宗親齊聚宮中。誰知本官到了半路聽說月狐醫仙要離開帝都,特意來送送你。”
月狐朝他身後的馬車看去,想必丹陽公主就坐在馬車上。
“呵呵,好說好說,殷首輔真客氣。”
月狐臉上的假笑都快憋不住了,看來玉扶說的沒錯,殷朔一直盯著顧侯府的動靜,是不會讓顧侯府任何一個人離開帝都的。
殷朔面上仍帶笑意,卻忽然話鋒一轉,“不過醫仙到底是住在顧侯府的,顧侯府如今有通敵叛國之嫌,顧侯府的馬車自然要經過搜查才能出城。”
說罷不顧月狐面色難看,大手一揮,“來人,把馬車上的人和物件全都拿下來,本官要親自查看!”
“是!”
眼看城門守軍都聽從殷朔的命令,月狐索性親自擋在馬車前,“我看誰敢?!師父他老人家正在閉關,我身爲仙人谷的大弟子暫代掌門之職。你們今日敢搜查我的馬車,便是與仙人谷爲敵!”
衆人聽了這話猶豫起來,一時不敢上前,月狐把腰間令牌拿出,“這是你們陛下親賜的令牌,可以出入東靈皇宮不在話下。怎麼,我今日要出城,你們誰敢阻攔?!”
她拿出御賜的令牌,衆人更加不敢爭馳,漸漸向後退去。
月狐心中暗舒一口氣,殷朔見狀道:“月狐醫仙誤會了,這裡沒有人要阻攔你出城。你是醫仙誰敢得罪?更別說你手裡有陛下賜的令牌。本官只是要檢查檢查你的東西,萬一……萬一你馬車裡藏了個通敵叛國的罪人,這罪名誰擔得起?”
他笑著看向城門一干守軍,“若是顧侯府有任何一個人跑了,你們通通都是包庇縱容之罪,必當處以極刑!”
向後退縮的守軍們聞言再度上前,“月狐醫仙,求你行行好,就讓我們搜查搜查吧!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只要醫仙馬車裡沒藏匿旁人,何必擔心檢查呢?”
月狐被這話塞住,一時不知如何迴應。
好一會兒她才硬著頭皮道:“好吧好吧,你們要搜查就搜查,不過先說好了,我有些女兒家的貼身之物在裡頭,你們誰敢亂碰,我一針毒死你們!”
她狠狠地咬牙,做出一副飛針的架勢,衆人連聲答應,小心翼翼地把馬車上的箱籠取下。
當殷朔看到瑤藍從車上下來那一刻,立刻蹙起了眉頭,“這不是鎮江長公主的貼身丫鬟嗎?怎麼會和月狐醫仙在一處?”
月狐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殷首輔不知道嗎?瑤藍本就是仙人谷派來伺候玉扶的。眼看玉扶將要及笄出閣,師父要給玉扶置辦嫁妝,所以讓瑤藍跟我回去。她最知道玉扶喜歡什麼,別人置辦得可沒有這麼貼心。”
這個理由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殷朔將信將疑,看到士兵們將馬車上的東西都搬了下來,幾個箱籠裡都是些女子的衣裳首飾並路上的乾糧茶葉等物,沒有什麼特別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箱子摞在一起,這兩個箱子描金刻花的,看起來格外精緻,士兵們擔心是要緊物件,不敢隨意打開。
殷朔指指那兩個箱子,“那裡面是什麼?”
月狐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哦,一個是我的藥箱子,別說我沒警告你們,我的藥箱子裡的藥不是價值連城就是見血封喉,碰翻了你們幾條命都賠不起。”
她這樣一說,衆人下意識離那兩個箱子遠了一些。
殷朔道:“那底下那個大箱子呢?”
“那個是空箱子,我愛上頭的雕刻描金,所以讓玉扶把那個箱子送給我帶回仙人谷去。”
殷朔站在原地,頓了頓,還是決定親自上前查看這兩個箱子。
月狐沒想到自己說了裡面有毒藥,殷朔還敢去碰,不由心中慌張起來,待要阻止,只見殷朔的馬車裡走下來一個人。
“駙馬,別碰!”
丹陽公主一襲華服,清瘦的面容點了脂粉,看起來沒有先前月狐看到她時那麼憔悴。
她急匆匆趕上來,當著衆人的面拉住殷朔的手,“小心有毒!”
殷朔在外人面前一向叫人挑不出毛病,他沒有甩開丹陽公主的手,只微微一笑,“放心,沒事的。”
丹陽公主站在他身旁,清楚地察覺到他笑意未達眼底。
她怔了怔,殷朔放開她的手,就在觸碰到那個藥箱之前,丹陽公主再度抓住了他的手。
“讓我來吧,我也好奇醫仙的藥箱子裡裝的是什麼。”
丹陽公主笑了笑,假裝好奇,殷朔果然把手放開,由著她去開藥箱子。
月狐心中氣急,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女人,被殷朔這樣虐待還生怕他出事?
若換了自己,一定親手掐死這種賤男人!
丹陽公主這才仔細去看那個藥箱,不看不知道,定睛一看竟有些熟悉,“這個藥箱……好像是玉扶的。”
殷朔眉梢一擡,“你確定?”
丹陽公主點點頭,“以前玉扶剛來顧侯府的時候,我時常去找她玩,在她房裡見過這個藥箱。雖然時隔久遠,不過……**不離十。”
月狐眼珠子一轉,立刻道:“這個藥箱是我的!我們仙人谷的弟子每個都有,連昆吾傷那個後來來的小徒弟都有,大家的都差不多!”
殷朔從昆吾傷那裡拿過毒藥,自然知道昆吾傷也有一個差不多的藥箱,月狐這話說得倒不像假的。
可殷朔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一個玉扶的婢女,一個玉扶的藥箱……他的目光落在底下那個大箱子上,如果玉扶要隨月狐離開帝都的話,她一定藏在這個大箱子裡。
殷朔擡手示意,“來人,把底下這個大箱子打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空的!”
衆人小心翼翼地把上頭那個藥箱拿下來,接著打開底下的大箱子,出乎殷朔預料的是,箱子裡的確空空如也。
月狐朝他翻了一個白眼,“殷首輔還要不要搜搜馬車底下,還有馬車頂上?這車上就我和瑤藍兩個人,你現在已經看清楚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殷朔咬著牙,眉頭一直沒有鬆開過。
他不相信月狐會這個時候帶瑤藍離開,回仙人谷去給玉扶置辦什麼勞什子的嫁妝,這裡頭一定有問題。
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丹陽公主看著那個空箱子,鼻翼翕動,越發狐疑起來。
她嗅到一股獨特的香氣,淡淡的,卻很好聞,是山間野花野草的香氣。
這股香氣她聞到過許多次,一開始是她的二哥寧承治知道玉扶喜歡青草香的澡豆,特意命人制了送去給玉扶。
後來她又在顧述白身上聞到過這股香氣,才知道顧述白和玉扶已經好到用一種澡豆的份上。
所以她嗅到的這股香氣……
她慢慢屈膝蹲下,青草香氣越發馥郁,像是從這口空箱子裡傳來的。
一口空箱子,怎麼會有玉扶的澡豆味道?
她近距離細看那口箱子,越發懷疑這箱子有某種夾層,玉扶一定躲在箱子底下,正打算逃離帝都。
她的手在箱壁輕叩兩聲,月狐注意到她的動作,心都停跳了一拍。
有了!
丹陽公主總算摸到夾層,稍稍打開一點,正對上玉扶驚慌如小鹿的眼神,那眼神裡帶著懇求。
她在懇求自己,不要揭穿真相。
一瞬間無數個念頭涌進她的腦海,她想到顧懷疆數十年的忠心耿耿,想到顧述白慘死邊境,想到顧侯府大廈將頹……
同時,她也想到殷姬媱那句——大哥那麼喜歡玉扶。
是啊,她喜歡的男子最後都喜歡上了玉扶,連她嫡親的同胞兄長都把玉扶排在她的位置前。
她嫉妒玉扶嫉妒得發瘋,爲什麼要成全她?!
“丹陽,你在幹什麼?”
殷朔終於注意到她異常的舉動,低下頭看她,月狐同時低頭看她,目光盯著她的指尖。
只要她的手指輕輕一動,那個夾層就會被打開,玉扶就會被殷朔發現。
丹陽公主指尖微顫,好一會兒,她將那個開了一條縫的夾層恢復原樣,慢慢站起來。
“哦,我只是想能讓月狐醫仙這樣喜歡,非要大老遠帶回仙人谷的箱子到底有多精緻。方纔蹲下仔細一看,果然很精緻。”
月狐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她明明白白地聽殷姬媱說過丹陽公主和玉扶之間的恩怨,沒想到這等關鍵時刻,丹陽公主居然願意幫她們。
她爲什麼幫她們?
殷朔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以你的身份什麼樣的寶物沒見過,何必去看旁人的?”
他轉而看向月狐,眸中帶著一絲不情願,“既然月狐醫仙趕時間啓程,本官就不打擾了,告辭。”
說罷不顧丹陽公主,自己徑自上了馬車。
城門守軍們把箱籠原樣放回馬車裡,月狐趁人不注意,朝丹陽公主投去感激的眼神,“多謝長公主相助之情。”
丹陽公主苦笑一聲,“別誤會,我既不想幫你,更不想幫玉扶。”
她看了一眼腳下的箱籠,“若換成旁的事,只要是玉扶想做的,我能阻攔一定會盡量阻攔,即便如此也消不了我心頭的怨恨。但她要離開……那就讓她離開吧。也許她離開了,殷朔就不會再想著她。沒有玉扶也許總有一天我能感動他,他會接受我。”
月狐極不欣賞她對於感情的態度,又不敢直說,怕她惱羞成怒叫破玉扶的存在。
丹陽公主朝自己的馬車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替我告訴玉扶,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如果她敢再回來,再讓殷朔牽腸掛肚,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這公主該不是個傻子吧?
月狐心中腹誹,嘴上卻不敢說什麼觸怒她的話,只好笑著點頭,“好,我一定轉告她。”
眼看丹陽公主和殷朔的馬車離開,身後的守軍將領上前道:“醫仙莫怪,我們也是聽命令行事。東西已經都給您裝上馬車了,您看看還有什麼不妥?”
月狐朝他翻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哼,翻都翻了還來做人情,老孃纔不聽!”
說罷扭著腰上了馬車,馬車出了城門,一路朝北而去。
眼看離帝都已有一段距離,瑤藍揭開車簾朝身後看,身後並沒有人馬跟著,她朝月狐點點頭,後者忙把屁股底下的大箱子打開。
“玉扶,你沒事吧?”
玉扶眉頭微蹙,自己跟上使不上力氣,只能讓月狐和瑤藍攙扶她出來,“這個用來表演鬼術的箱子,小得不得了,人只能藏一會兒就得出來了。我藏得太久,現在渾身都痛,實在動不了了。”
好在沒有什麼大礙,三人各自鬆了一口氣,月狐道:“對了,今日幸好有丹陽公主幫我們隱瞞,她要我轉告你——”
“大師姐不必說了,我在箱子裡都聽見了。”
她也很詫異丹陽公主會幫她,而後聽了她的話才明白,她不過是爲了殷朔而已。
玉扶把兩手交疊在一處,稍微活動了幾下指關節,朝月狐道:“我需要發出兩封信,其中一封需要大師姐來寫。”
“我?”
月狐指著自己的鼻子,也沒多問,“要寫給誰?你儘管說吧。”
玉扶從搖籃手中接過信紙,“一封要請大師姐以暫代掌門的身份寫給姬成發,讓他儘快從仙人谷趕往東靈帝都。另一封我來寫,送往北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