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之人等在門外,殷朔卻一臉迷茫。
下屬又重複了一遍,“公子,西昆太子派人送信來了,您不請人進來嗎?”
他回過神來,看到下屬焦急的面色,看到窗外影影綽綽的人影。
好一會兒他才點頭,“請人進來吧。”
下屬轉頭朝外走去,心道自從在臨安打了敗仗之後,公子就越來越精神恍惚了。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出門請信使進去。
看過昆君玥的信,殷朔的神思才徹底恢復,“昆帝病了?嚴重麼?”
信使搖搖頭,“太子殿下說了,還沒到江山易主的時候。不過雖不嚴重,卻可以趁著他病的時機好好部署雙方聯手對抗北璃之事。太子殿下曾在那位北璃女君手裡吃了虧,恨不得剝了她的皮。”
殷朔眉頭一蹙,只道:“太子殿下未免想太多了,他連西昆的權力尚未能一手握住,還要分一杯羹給昆吾傷,何談對北璃女君出手?”
信使聽出了些嘲諷的味道,不甘心道:“若不是北璃那位害得我家殿下臥牀躺了三個月,哪裡輪得到那個卑微的七皇子?不過殷公子請放心,隨著東靈的流民大批涌入,我西昆兵力日漸強盛,對上前番顧述白那十五萬大軍或可一戰。”
“但願如此。”
殷朔眼底毫無笑意,“但願北璃的底牌,已經都展現在我們眼前了。”
……
西昆,西鹹城。
昆帝躺在龍牀上,宮人跪在牀邊細心伺候湯藥,昆君玥和昆吾傷等都站在牀邊。
他面色顯得有些蒼白,精神卻仍然矍鑠,打量著自己牀前的兩個兒子。
一個身爲嫡長自幼尊貴,風采卓越,在朝中人脈廣闊,手腕才幹皆是一流。
一個自小被送到仙人谷,隱忍內斂,回到西昆之後不顯山不露水,卻迅速佔得僅次於昆君玥的人望。
這是目前朝中呼聲最高的兩個皇子,也是昆帝衆多皇子中,自己屬意的兩個。
“太子,吾傷。”
聽到昆帝的聲音,二者連忙躬身俯首。
昆帝喝完了藥,用手撐著牀坐起來,宮人試圖攙扶他卻被他一手推開。
強壯康健的帝王即便在病中,力氣依然大得嚇人,好像在告訴他年輕力壯的兩個兒子,他還沒老——
這江山,還是他的。
“朕聽聞,東靈那邊戰事已經停了。”
昆君玥忙道:“是,父皇。寧帝以十座北境重鎮相許,北璃派出顧述白率十五萬大軍將東靈北境的起義軍都殲滅了,佔據了東靈北面半壁江山。原本北璃答應的是替東靈鎮壓起義軍,不想起義軍朝南邊退去之後寧帝反倒主動趕走了顧述白大軍。如今,東靈小小的國土有三家並治,寧帝實際通知的範圍只有中部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將如今東靈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昆帝,昆帝似笑非笑,“你倒是瞭解得很清楚。”
昆君玥一愣,擡眸打量昆帝的臉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來。
他只得斟酌道:“回父皇,兒臣以爲此戰改變了東靈的格局,對我西昆也會有影響。兒臣身爲西昆的儲君,不敢不瞭解。”
昆帝轉向昆吾傷,“那你呢?你可有學你大哥好好關注東靈的戰局?”
昆吾傷拱手,淡淡道:“回父皇,兒臣自然也關注著,不過可能沒有大哥關注得那麼清楚。畢竟大哥前些時日曾派兵攻打渭州,讓顧述白迅速調整了戰略佈局派兵增援渭州。大哥也算身在其中,兒臣怎麼能比他了解得更清楚呢?”
昆君玥臉色一變,果然看到昆帝不悅地看著他。
“朕早已在朝中三令五申,東靈的起義軍和朝廷這場內鬥,既然北璃插手我們就絕不能插手,你拿朕的話當耳邊風麼?北璃女君曾經親口承諾朕,絕不會主動攻打西昆。可你攻打的渭州是東靈劃給北璃的十座重鎮之一,你這不是在打東靈,是在打北璃!”
昆帝一生處事霸道張揚,但唯獨對北璃是他不敢輕舉妄動的。
玉扶承諾在他有生之年絕不攻打西昆,可西昆若主動對北璃出兵,她還會遵守當年的約定嗎?
昆吾傷看了昆君玥一眼,待要聽他如何解釋。
只聽昆君玥道:“父皇息怒,是兒臣錯了。兒臣只是想趁著東靈內亂或許可以偷偷佔下他們的城池,並無和北璃作對的心思。兒臣並不知道渭州已經由北璃大軍接管了,只是想趁著他們交接尚未完成、守衛鬆散之際趁虛而入罷了。”
西昆大軍攻打東靈邊境城池,是每年都有的事,故而昆君玥以此來解釋,昆帝也沒什麼可反駁的。
昆吾傷卻道:“兒臣卻聽得一些消息,不知道對不對,不敢在父皇面前亂說。”
“不知道對不對就不要說,父皇面前是你可以胡言亂語的麼?”
昆君玥轉頭冷冷地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滿警告。
昆帝不悅道:“朕還在這裡,你就對你的弟弟如此不慈不愛,要是朕去了你豈不是要殘殺手足?”
殘殺手足?
昆君玥心中冷笑,這件事難道不是早就發生了嗎?昆帝眼睜睜看著自己殘殺手足鞏固太子之位無動於衷,今日反而來說這樣的話了。
他面上不敢帶出真正的想法,只道:“是,兒臣不敢。兒臣只是擔心七弟胡言亂語,影響父皇養病。”
昆帝的目光緩和了些,看向昆吾傷,“你有什麼就儘管說罷。”
昆吾傷笑了笑,“兒臣記得,太子派兵攻打渭州的時候,正是北璃雪大難行糧草不濟的時候。當時顧述白大軍向臨安城中購買糧草卻遭遇拖延,軍中幾乎斷糧,太子派兵又使得顧述白左右爲難難以進軍,而後除夕之夜起義軍就偷襲了顧述白大軍……要說起來,太子的無心之舉可真巧啊,好像配合著起義軍的偷襲行動似的。”
他沒有看昆君玥一眼,只是望著昆帝,昆帝從他的目光中讀懂了許多——
他還沒死,有人已經揹著他和東靈的勢力勾結了,這是一個霸道了一生的帝王無法容忍的事情。
“太子……”
“父皇!”
昆君玥眉頭緊蹙,正思忖著如何解釋,昆帝話鋒一轉,“朕聽聞,北璃女君與顧述白大婚之期在即。我西昆與北璃乃是友邦,不可不道賀。朕決意派太子親自前去送賀禮,以表達我西昆的友好誠意。”
“什麼?”
昆君玥大爲驚駭。
昆帝此舉無非是不希望他在國中繼續和起義軍合謀,可讓他到北璃去給玉扶他們大婚祝賀……那朝中大權不是平白讓給了昆吾傷麼?
昆吾傷也沒想到昆帝會做出如此抉擇,只是笑笑沒有開口。
他還不至於誤以爲,昆帝此舉代表對自己的偏愛,偏愛到會把未來的大權交給自己。
“父皇,兒臣先前不過是一時糊塗,日後再也不會了。祝賀大婚之禮的事不過是小事,何必派兒臣親自去呢?”
昆君玥看向昆吾傷,“七弟不是更好的人選麼?他可是北璃女君的師弟啊!”
昆帝立刻否決了他的想法,“你身爲太子地位尊貴,由你去再合適不過。只有你去,才能讓北璃感受到我西昆的誠意。那句在朕有生之年絕不攻打西昆,才能作數。”
昆帝似乎下定了決心,任昆君玥再怎麼推辭也不管用。
就在他絕望地低下頭時,昆帝看向昆吾傷,“你先出去吧,朕有話和太子單獨說。”
昆吾傷拱手一禮退出寢殿,不一會兒便見殿中伺候的宮女太監都退了出來,可見昆帝要說的事情十分隱秘。
他自嘲一笑,忙忙朝宮外走去。
寢殿之中只餘昆帝和昆君玥二人,昆帝擺擺手,示意他在牀邊坐下。
“朕命你去北璃送賀禮,自有朕的主張。你也知道你七弟是北璃女君的師弟,將來朕百年了,你就不怕她支持你七弟登基麼?”
昆君玥一愣,從他話中聽出了令人激動的訊息,他的意思是……他百年後一定會把帝位傳給自己?
可他不是一直在扶持昆吾傷和自己抗衡麼?
昆帝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朕無論怎麼磨練你,太子的位置都是你的,這一點朕從未動搖過。所以你不要亂動心思,爲今之計最重要的是討好北璃,不要得罪他們。朕派你去北璃,你要把渭州之事和他們解釋清楚,別讓兩國起了嫌隙明白嗎?”
既然昆帝說得如此誠懇,昆君玥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道:“父皇一世英名,如今怎麼怕起一個黃毛丫頭來?我們爲何要委屈討好北璃,與其如此不如幫助東靈的起義軍成事,我西昆與東靈共同對抗北璃豈不好?”
“糊塗。”
昆帝的聲音嚴厲了些,“起義軍那些烏合之衆有何用,也配與我西昆結盟?那個殷朔朕知道,他工於朝堂心計,用兵之上卻是個生手。起義軍原是一羣只會舞鋤頭揮鐮刀的農民,若他們都能打仗,那我們何必日日練兵?”
眼看昆君玥沉默不語,昆帝又道:“朕自小教你讀書,你可曾看過史書上自古以來的農民起義,有哪一回是成事的?起義者有十,而落敗九成九。除夕夜起義軍偷襲大敗被滅了前鋒主力,還用朕再說嗎?”
原來昆帝什麼都瞭解,他人雖躺在病榻上,對朝中和周邊國家的戰事瞭解得一清二楚。
只怕自己和殷朔之間的勾結來往,他也早就知道了。
昆君玥忙道:“兒臣……兒臣明白。父皇是爲兒臣著想,是兒臣糊塗了,竟差點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七弟。那兒臣此後定不再支持起義軍……”
“不,你可以支持他們,不過不要讓朕知道。”
昆帝說了許久的話,有些乏了,兀自閉上眼,“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君子協定,萬一朕尚未百年北璃就撕毀了條約,至少我們還可以利用起義軍來牽制他們。多一個朋友,路總是好走一些。”
玉扶曾隕落,昆帝有生之年,她絕不會主動進攻西昆。
昆君玥不禁額上冒汗,目露矛盾糾結之態。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明白了昆帝的用意,忙忙起身謝恩,“兒臣這就命禮部準備給北璃的賀禮,一定不會讓父皇失望!”
也不知他說的是準備賀禮不會讓昆帝失望,還是他自己不會讓昆帝失望。
昆帝閉著眼睛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昆君玥默默退出了寢殿。
出宮的時候,只見昆吾傷還站在宮門外,正和兩個大臣聊著什麼,見他出來立時便散了。
昆君玥大大方方地上前,“七弟,何時消息這樣靈通起來?倒是爲兄小看你了。”
“哪裡,太子手握大權行事毫無顧忌,如今父皇病了太子更加肆無忌憚了,不是嗎?”
“七弟這話就誤會爲兄了。”
太子笑得意味深長,“爲兄其實是很樂意成全七弟的,過幾日爲兄便要前往北璃恭賀女君的大婚之喜。父皇的病雖不嚴重卻暫時還起不了身,朝中的一切還不都仰仗七弟了麼?”
方纔昆帝剛剛說出這話的時候,昆君玥十分不願意,甚至想推給昆吾傷來辦。
如今他卻一臉得意,可見昆帝方纔一定與他說了些什麼……說了些,對昆君玥有利的話。
這也在昆吾傷意料之中,他便笑笑,“那就祝太子此番出行順利,放心,朝中一切有我。”
平靜的眸子頓時染上了些威脅之色,昆君玥面上笑意頓失,想到方纔昆帝說的那些話,又漸漸平靜了下來。
昆吾傷道:“不過太子要注意些分寸,萬一父皇真的一病不起而太子又遠在北璃回不來,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我?”
“你!”
昆君玥面色一變,“你知道些什麼?”
昆吾傷笑道:“我是仙人谷出身,毒術雖不如師兄師姐們,把個脈的本事還是有的。”
昆君玥忽然轉怒爲笑,“是啊,你是仙人谷學毒出身的,要是父皇出了什麼事必然是你的嫌疑最大,爲兄說的對嗎?”
兄弟二人目光不善地對視,直到聽見不遠處車馬囫圇之聲,想來是進宮探視昆帝的皇室宗親。
二人迅速分開膠著的目光,朝著宮門外相反的兩條道各自走去。
五日之後,昆君玥攜一衆西昆使臣,帶著送往北璃的賀禮從渭州進入,一路北上。
他的意思是先到渭州,和起過沖突的渭州守將解釋解釋,解釋自己先前並未有意要攻佔北璃的城池,再往京城去纔好說話一些。
不想到了渭州竟受守軍怠慢,讓他們西昆一行的隊伍在城門外等待許久,遲遲不肯開門。
“貴將軍這是何意?我西昆乃是北璃的友邦,太子殿下特意送厚禮親自到京城恭賀,怎麼還不開城門?這是何禮數?”
一個西昆使臣在城下叫嚷,城上的士兵卻不爲所動,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使臣這纔想起來,如今渭州是北璃人鎮守,不再是東靈人鎮守,拿禮數二字來攻擊他們根本沒有用。
東靈人最講究禮數,可在北璃人眼中,禮數算個屁!
好一會兒,一個士兵從城樓裡走出來,朝底下喊道:“吵什麼吵?你說是車裡是西昆太子我們就信啊,誰不知道你們西昆人最愛玩下三濫的花樣,誰知道是不是騙我們開城門的?”
下三濫這等字眼刺痛了一衆西昆人,昆君玥從馬車裡憤而起身,“是誰說我西昆人下三濫?給本宮站出來!”
那喊話的士兵沒有應他,反而看向城樓裡頭,很快一個女子爽利的聲音從高高城上飄下來,半分怯意也無。
“是本將軍說的,太子待要如何?”
------題外話------
史上最尷尬的兄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