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朔頓了頓。
他望向上首年輕的君主,他曾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許久之前便被議爲儲君,自一出生便是無人能及的尊貴。
這種尊貴讓他驕傲,甚至輕浮,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
哪怕當初他被疑爲刺殺先帝的犯人關在大牢裡,也未能將這股與生俱來的尊貴消磨。
是時間不夠久,受的折磨不夠多。
他不像當初的大皇子,從懂事起便知道寧翊昭這個名字是什麼意義,便知道該如何苦苦爭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也是殷朔選擇寧承治的原因,不僅僅因爲穩固的姻親關係,更因爲他比大皇子好掌控許多。
可今日……
殷朔意識到,他頭一次在寧承治眼中有了疑點,變成一個有可能威脅他君權的人。
這種疑點雖然沒有顧懷疆的軍中大權更令人忌憚,也沒有季道公、陳閣老等一衆老臣的倚老賣老更可厭,但畢竟形成了。
有些東西一旦起了個頭,後頭便難以收拾。
殷朔立刻變了臉色,笑意溫和,“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陛下願將內閣首輔的職務交給臣,臣感激不盡。臣只是擔心顧懷疆有所圖謀,怕陛下初登大寶上了他的當。”
寧承治的疑心猶在,“哦?你覺得顧侯說的哪點不對,朕廢丞相立內閣有什麼不好?”
殷朔不假思索道:“回答這個問題前,臣想先問陛下一個問題。陛下定了內閣首輔的人選,那麼次輔和其餘閣臣呢?”
寧承治道:“次輔自然是陳閣老。你知道的,朕能登基他也是一大功臣,在朝中名望極高。朝臣們原要定他爲首輔,朕雖拒絕,到底也要給他一個次輔的位置安定人心。何況陳閣老主持內閣期間朝政平順,他確有這個才能。至於其他閣臣也是先帝精挑細選許久選出來的,就不必變動了。”
也就是說,除了殷朔這個空降的首輔以外,內閣人馬全無變動。
殷朔心中咯噔一聲。
聽寧承治的口氣,他信得過陳閣老,要不是擔心這些老臣不服從旨意,他甚至有可能把首輔之位交給陳閣老。
他忙道:“陛下說的對,臣現在可以回答陛下的問題了。顧侯說丞相專權不如內閣多人分權,對江山社稷的穩固更有好處。臣不否認顧侯說的對,可陛下有沒有想過,他爲什麼要這麼說?難道真的只是爲了社稷穩固嗎?”
寧承治一時無言。
不是爲了社稷穩固,還能是爲了什麼?難道……
他擡起頭來,“你的意思是,這裡頭有顧侯的私心?”
“當然。”
殷朔笑了笑,“陛下想想,內閣那些老臣,尤其是陳閣老,他與都御史季老大人曾是上下級關係,季老大人又十分敬重顧侯,他們是一條心的。一旦陛下立內閣廢丞相,顧侯便可藉助陳閣老他們給陛下立後之事加以牽制,陛下再想立鎮江長公主爲後,只怕難了。”
提到玉扶,寧承治立刻挺直腰板,“怎會?朕立的首輔是你,有你主持內閣,那些老臣如何阻礙朕立後的決策?”
殷朔故意嘆了一口氣,“陛下,即便臣是首輔,一個人如何對抗衆多閣臣?何況臣年紀輕輕,非要和老臣們對著幹,豈不叫人議論臣不敬尊長,陛下用人不明嗎?”
寧承治恍然大悟,“你說的對,朕不採納那些老臣的建言,他們尚且議論朕不敬老臣,何況是你?這可如何是好,朕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已經宣佈立內閣廢丞相,現在如何反口?”
反口?
殷朔心中冷笑,寧承治白生了這樣尊貴的身份,卻根本不懂怎麼當一個皇帝。
從前有大皇子與他比肩甚至壓過他,他還有所忌憚剋制自己,現在他登上皇位無人轄制,越發不知進退。
“反口自然是不成的,陛下要內閣分權臣不反對,但閣臣得是陛下的人,不能是先帝的人啊……”
寧承治點點頭,“朕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對那些效忠先帝的老臣本就沒有重用之心,他們心裡也不服氣朕,不如早早打發了。只是這件事不能操之過急落人話柄,朕會慢慢地把朝堂換上新鮮血液。”
他只說給朝堂換血,沒讓殷朔舉薦人選,可見心中仍有顧忌。
殷朔不敢進言,此刻要獲取信任最好的方法,便是以進爲退,他不能再給自己招來麻煩,讓顧懷疆父子得逞。
他越發恭敬道:“是,只要朝臣聽命於陛下,臣這個首輔便能安心理政了。”
寧承治滿意地點點頭,回頭朝池公公道:“你出宮一趟,替朕去看望季老大人和陳閣老,就說朕欲親自探望二位老大人,無奈朝務冗雜分身乏術。替朕好好安撫安撫兩位老大人,順便看看他們病得怎麼樣,如實來報朕。”
池公公躬身應是,他又補充道:“對了,帶上厚賞,排場越大越好!讓朝臣和百姓們看看,朕不是不敬老臣,而是恩威並重,賞罰分明。”
殷朔仍然笑著,“陛下英明。”
寧承治道:“朕這樣做一來是爲了安撫朝臣和百姓,二來也是爲立你爲內閣首輔鋪路。”
殷朔順勢拱手,“臣多謝陛下關懷。”
寧承治總算滿意了,朝他擺擺手,“好了,你的腿傷還沒好,回府休養去吧。”
“臣告退。”
僕人進來給殷朔推輪椅,寧承治忽道:“等一下!”
殷朔一頓,僕人又把他的輪椅翻轉過來,“陛下還有何吩咐?”
寧承治道:“丹陽在你府裡怎麼樣了?朕隱約聽說,你們夫妻二人感情不太和睦,是不是?”
殷朔一愣,暗忖是不是有人在寧承治面前說了什麼。
想了想,他面不改色道:“回陛下,丹陽長公主是陛下的胞妹,臣自當禮敬。只是夫妻之間難免有些矛盾,民間俗語說牀頭打架牀尾和,這……臣也是凡人,未能做到盡善盡美,但絕不敢對她不敬。”
寧承治點點頭,“朕明白了,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朕也不想管,別失了皇家體面便是。”
殷朔鬆了一口氣,寧承治對丹陽公主的愛護,不過爾爾。
皇家子女何來的骨肉親情?不過是爲了體面。
殷朔早料到這一點,嘴角微微翹起,“是,臣日後一定會對長公主更加恭敬,畢竟她是東靈最尊貴的女子。”
寧承治不耐煩地擺擺手,“朕說過了,東靈最尊貴的女子是玉扶,丹陽拿什麼和她比?就算玉扶尚未成爲朕的皇后,她也不是丹陽比得上的。”
殷朔笑了笑,不置可否。
……
池公公帶著寧承治的賞賜,一隊宮人後頭跟著一隊御林軍,大張旗鼓地出了宮。
宮人手裡捧著明黃籤子的賞賜,珠光寶氣耀目非常,一路行來百姓爭相圍觀,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各朝臣府中。
池公公先帶人去了季道公府上,季道公正半躺在牀上讀書,季選賢侍奉在季道公身側,遠遠聽見鑼鼓聲。
季選賢奇怪地走出房門,“老太爺臥病需要靜養,是什麼事敲鑼打鼓的?”
季府僕人飛奔而來,“老爺,是宮裡送賞賜來了,陛下身邊的池公公親自來的!”
季選賢一愣,忙轉進屋裡,季道公早就聽見了僕人的話。
“父親,您稱病這麼久,陛下一點安撫都沒有,反倒趁機堅持要廢內閣。怎麼現在立了內閣廢了丞相,呼喇巴派人來給您送賞賜了?”
季道公手裡捧著書,不爲所動,嘴裡緩緩道:“不稀奇,丞相廢是廢了,內閣首輔的位置還沒定,陛下這是來安撫人心來了。”
朝中早就傳遍了,陛下欲立殷朔爲內閣首輔,是而在金殿上不肯聽任何人舉薦首輔之位。
季道公身居小小臥榻之上,對朝中的動向一直很靈敏,對寧承治這個年輕君主的心思也很清楚。
他放下書籍遞給季選賢,季選賢立刻把書收到架子上,便聽季道公長嘆一聲,“選賢,你可敢相信,爲父明知陛下這是安撫人心而非真的關心老臣,心裡居然還有些安慰。”
他說完自己都笑了,頗有些自嘲的味道。
季選賢想了想,“兒子明白,陛下肯做表面工夫,總比明著和百官背道而馳要好。對於當今陛下,我們不能要求太高。”
“是啊,不能要求太高,不能要求太高……”
季道公喃喃著,慢慢躺到榻上,合上了眼。
季選賢輕嘆一聲,上前把牀帳放下,自己走出去迎接宮裡的賞賜。
沒走幾步,果見池公公率領衆人浩浩蕩蕩而來,滿目明黃耀眼非常,季選賢拱手上前,池公公也拱手而來。
兩人廝見畢,池公公笑道:“大老爺,陛下聽聞季老大人臥病許久未見好轉,欲親自來看望。誰知朝中事務繁忙,內閣立丞相廢,正值青黃不接的時候。所以陛下特意命咱家帶著厚賞,代陛下來看望老大人。不知老大人現在何處?”
季選賢朝天拱手,“微臣代家父謝陛下賞賜,皇恩浩蕩!”
而後纔對池公公道:“家父正在裡間休養,池公公進去一見便知。只是……”他朝池公公身後長長的隊伍一看,眉頭微蹙。
“家父臥病需要靜養,還請諸位欽使到偏廳喝茶,免得驚擾家父。”
池公公忙道:“應該的應該的,我隨大老爺進去便是,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和御林軍都退出院子,季選賢親自領著池公公往裡走,牀帳撩開一角,池公公的眼睛盯著季道公面上一個勁地看。
御前伺候的人都極有眼色,個個都是人精,池公公身爲人精之首,一雙眼睛更是毒辣。
季選賢暗暗擔心,季道公其實並沒有什麼病,會不會被池公公瞧出來?
池公公瞧了半晌,季選賢故作鎮定地把牀帳放下,他才依依不捨地擡起頭來。
“大老爺,季老大人這是什麼病?”
季選賢一擡手,輕聲道:“公公請到外間說話。”
兩人步出內室,季選賢長嘆一聲,“公公有所不知,人到七十古來稀,什麼病?您要問什麼病,我也答不上來!”
說著打開外間書案的抽屜,拿出來一大摞藥方,“您瞅瞅,這都是太醫來看診後給家父開的藥方。有說是風邪入體的,有說是消渴之癥的,還有說是年老體衰的。您看看!”
池公公接過藥方一看,果然上頭什麼藥都有,看得人眼花繚亂。
他心中暗忖,方纔季道公閉著眼,不知是睡著還是昏迷了,瞧著臉色不大好,氣息也弱得很。
七十多歲的老人家能健壯到哪裡去?
總有些病弱衰朽之象,他眼睛再毒也看不出到底病得怎麼樣,不知道回宮該怎麼交代。
眼下有了這些藥方倒好說話了。
池公公壓低聲音,“要不怎麼說七十是古稀之年呢,季老大人可是朝中最年長的老臣了。既然如此,咱家也不打擾了,等老大人醒來的時候,還請大老爺轉達陛下的心意。”
季選賢拱手道:“那是自然,我送公公出去,請——”
……
“承蒙陛下厚愛,老臣的病並無大礙,等複印開朝之時想必就能上朝了。請池公公轉述陛下,請陛下放心。”
池公公到了陳府,陳閣老的反應和季道公大不同,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精神頭倒挺好的,信誓旦旦說很快便能回朝。
池公公心中暗想,你回朝陛下才不放心呢。
這話他當然不會宣之於口,只笑瞇瞇道:“陛下心繫陳閣老,特派奴才來看望閣老。既然閣老病體將愈,陛下也能放心了,還請閣老好生養病,萬勿辜負陛下隆恩。”
陳閣老坐在榻上,勉力擡手招呼人,“來人上茶,請池公公在此寬坐。”
池公公正要拒絕,陳出岫從外頭走來,笑道:“父親病糊塗了,池公公是奉旨出宮辦事的,哪有工夫陪您在這坐著?您還病著呢,也不怕過了病氣給公公?”
池公公知道他是陳閣老唯一的公子,忙起身見禮,“陳公子言重了,不過奴才的確急著回宮向陛下覆命,不能多陪閣老了,公子定要好好照顧閣老啊。”
陳出岫微微一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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