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夜幕之中,有人席地而坐,在黑色的大帳檐蓬下喝酒,酒罈子骨碌碌滾了一地,那人醉眼惺忪。
興致一起,就著蓬外大雨唸了一首詩,念罷自己都笑了起來。
身後的士兵朝蓬外看了看,午後大雨分明小了許多,這會兒又大起來,把旗桿上新換的昆字軍旗打得卷在一處。
七皇子殿下來了兩日,打聽到東靈那邊顧家軍中毒者數萬,才命人掛上了新的軍旗。
冰涼的雨珠濺進來,士兵伸手擋著,“七皇子殿下,您還是進帳中休息吧,這雨越來越大了!”
昆吾傷紅著眼,擡起頭來,“你瞧這雨,是何心情?”
士兵被問得一愣,“什麼心情?屬下自然希望這雨下大些,再大一些,讓我們投在竹山下的毒都衝進東靈那邊的軍營,咱們就能不戰而勝啦!”
士兵眼中有雀躍,有僥倖,還有對昆吾傷的崇拜。
從前沒聽過這位七皇子的名號,知道他是新的主將之後,軍中之人多半不樂意。
那日他冒雨趕來,一身和明黃極似的鵝黃大袖禮服,高貴的裝束卻因連日風雨溼得能擰出水來,他道——
“此戰我不會要求你們力敵,而是智取。師承仙人谷七年,我自有辦法。”
而後,一袋袋沙包樣的毒藥粉末被堆在竹山,大雨順著西高東低的地勢,把毒全都衝進東靈那邊。
不出幾日,探子回報,顧家軍中果然倒了一大片中毒之人。
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位默默無名的七皇子殿下,驟然在士兵心中豎起偉岸的形象。
昆吾傷笑得諷刺,“是啊,這纔是少年人該有的心情,聽雨歌樓,紅燭羅帳,總歸是歡喜的。”
士兵不懂他的意思,“殿下不歡喜嗎?”
邊境的情況一旦彙報都中,就是實打實的軍功,昆帝必會對他再行封賞。
爲什麼他臉色這麼難看,美酒在前不像慶功,倒有些借酒澆愁的意思。
“歡喜?”
他歡喜不起來,“悲歡離合總無情,眼前歡喜,焉知日後如何?這大劑量的毒流入東靈邊境,顧家軍軍營方圓十里,至少十年寸草不生。除了軍中將士之外,還會殃及無辜百姓。他日史書工筆,我昆吾傷——就是千古罪人。”
士兵沉默了一會兒,“……可您會是西昆萬古流芳的功臣啊!”
昆吾傷道:“你錯了,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西昆、北璃、東靈三國割據,不過上百年。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許數十年之後三國一統,這塊染著毒、沾著血的土地,就是我昆吾傷的罪狀,鐵證如山!”
到那個時候,沒有什麼西昆,也沒有什麼東靈,只有一個九州大陸。
三國子民都會唾棄他,爲了一己私慾,將一座好好的城池變成人間地獄,將一片希望的土地變成荒蕪。
畢竟大面積投毒這種手段,在以往的戰爭中從未用過,也沒人想到過。
話說回來——
他少年時期就孤身前往仙人谷學藝,不學醫偏學毒,不就是爲了這一天嗎?
士兵嚅囁著,一邊把他扶起,一邊輕聲道:“咱們能攻下東靈幾座富庶的城池,就很不錯了。三國一統怎麼可能嘛,屬下覺得咱們這三國會永遠割據下去。”
北邊的北璃最強大,卻從不攻打西昆或者東靈,而西昆打不過東靈,東靈無意攻打西昆……
三國形成微妙的對峙,西昆連年發動戰爭,也打破不了這種平衡。
絕大部分人都是這麼想的,不止這個士兵,只有昆帝不死心試圖兼併東靈再吞下北璃,他的野心太大,大到死了都不會實現。
昆吾傷笑得奇異,“是啊,如果能一直這麼三國割據下去,該多好……”
他忽然推開士兵,搖搖晃晃地朝帳中走去,“傳我的軍令,讓探子密切監視顧家軍的動向。等雨停了,一舉進攻!”
他醉成這樣,還在想打仗的事啊……
士兵佩服得五體投地,恭恭敬敬地抱拳,“是,屬下這就去!”
……
夜雨之中,顧家軍大帳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死亡的陰雲籠罩在軍營上空,所有人面上都是悽風苦雨的神色,找不到一絲生氣。
眼睜睜看著並肩作戰的將士一個個死去,這種無力和痛苦,令人窒息。
“回稟大將軍,西昆那邊果然掛上了昆字軍旗,新的主將正是西昆七皇子昆吾傷!”
“回稟大將軍,已經把能調集的沙包全都調集過來了,只能阻擋大股水流,只怕擋不住水中的毒物滲透進來啊!”
“回稟大將軍,已經把周邊城池最好的大夫都請來了,他們正在和軍醫連夜會診!”
顧懷疆坐在案後,姿態一如往常鎮定,“派回帝都的人已經出發了麼?”
“查出水源有毒的第二日就出發了,想必現在應該到帝都了。只是等玉扶到竹關,怕是至少十日後的事情。”
提到玉扶,衆人小心翼翼觀察顧懷疆的神色,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點猶疑。
顧懷疆掃視衆人,一顆顆好奇的頭低下去,他背過身,眼中何止是猶疑,更有心疼和無奈。
若非萬不得已,他真希望玉扶永遠在帝都之中,做她衆星捧月的公主,一輩子快樂無憂地生活。
可惜……
“告訴軍醫和大夫們,就算不能徹底解毒,也要儘量延緩毒發。軍中已經死了上萬人,剩下的人務必要支撐住,等十天!”
顧述白道:“喝了毒水的士兵共有十萬之衆,這十萬中已經毒發身亡的是因爲喝的水太多。這麼多天過去,中毒輕微的已經支撐過來,像嚴參將。餘下還有五萬人在牀休養。”
嚴華實喝了一杯茶,拉了一日肚子,臥牀休養三日才能勉強起身。
這是他運氣好,大帳裡的水是軍中最乾淨的,毒性也最輕,他又身強體健,喝了清熱解毒的湯藥後身體漸漸復原。
軍中普通士兵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萬幸的是,我們及早發現了水源有毒。現在軍中用竹關運來的乾淨水做飯,沒有發現新的中毒癥狀。”
顧懷疆緩緩點頭,“竹關城中百姓沒事就好,現在要緊的除了解毒,還要密切注視西昆大軍的動向。我們的士兵中毒失去戰鬥力,是他們偷襲的最佳時機。”
老金拍著胸口迴應他,“大將軍放心,就算我們拼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西昆人奸計得逞!”
以往的每次戰役,從來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
顧家軍一貫打勝仗,不打敗仗,更沒有遇到像現在這麼棘手的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的兵力不足,除了中毒的人還有照顧他們的人,剩下的人少而分散。
軍中人心惶惶,軍心不穩則難以禦敵,偏偏煩人的大雨還一直在下。
這場大雨,真是天助西昆啊……
顧懷疆望著賬外雨夜,“這場雨快停了,雨停之後,一場新的大戰很快就要來臨。”
次日一早,從竹關拉水回來的車隊興高采烈,一進軍營便歡呼不已。
大帳裡隱約聽見動靜,顧懷疆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如今軍中一片悽風苦雨,哀鴻遍野,誰會在這個時候歡呼?
顧酒歌把帳簾一掀,薄薄的雨幕阻擋不住視線,如顧懷疆所說,這場雨快要停了。
“父親,是拉水的人,我去看看他們在吵什麼。”
人羣擁擠在一處,顧酒歌撥開士兵們,看到一個穿著蓑衣的矮小士兵站在當中,大大的斗笠遮住他的臉,看不清模樣。
怎麼會派這麼矮小的士兵去幹拉水的體力活?
顧酒歌正要發問,矮小的士兵擡起頭來,熟悉的嬌美面容上,嘴脣蒼白抿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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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公司年會,沒空碼字了,答應大家的加更不能少,明天早上可能會少更一點,如果有少更的部分下午一定會補上的~
過年的時候可能會更得比較少,所以這幾天趁著有力氣加更,算是提前補過年的部分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