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有玉扶的消息麼?”
庭院中樹影婆娑,天氣越來越熱,初夏時節夜晚的風也更加涼爽。
燈火通明的書房中,四面門窗緊閉,空氣中凝滯一股淡淡的薄荷腦香,殷朔坐在書案後頭扶著額,心力交瘁。
下屬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是。顧侯府的人把這件事忙得密不透風,屬下猜想,或許在咱們發現鎮江公主不見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好幾天了。”
發現玉扶不在顧侯府是一個意外,寧承治命池公公送賞賜到顧侯府,顧溫卿卻說玉扶不願見宮裡派去的人。玉扶是連御賜的東西都敢砸碎丟到府門外的人,池公公不敢衝撞,只得老老實實回來稟告。
寧承治左等右等,等玉扶來告知他願意立後的事,畢竟離顧懷疆下獄的日子不遠了,誰知道玉扶遲遲沒有消息。
寧承治一著急索性親自去了顧侯府,這才發現玉扶根本不在府裡。
後來想想,恐怕玉扶拒見池公公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
“發現她不見的前幾日,就是月狐帶著瑤藍離開帝都的時候。可月狐的馬車我們搜了個徹徹底底,並沒有看到玉扶……”
殷朔回想那時的光景,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冷笑了一聲,“來人,去把丹陽長公主請來。”
丹陽公主正悶坐房中繡花,忽聽外頭來人稟報說殷朔請她去外書房,她怔了怔,放下針線整理了衣裳,這才慢慢走了出去。
她嫁給殷朔以後,這還是他頭一次主動請她去外書房,她當然不會幻想殷朔對她改了態度,願意從此和她夫妻恩愛琴瑟和絃。
哪怕他找自己只是爲了利用,她也甘之如飴。
“公子,長公主來了。”
下屬悄聲提醒,殷朔擡起頭,只見濃濃夜色中走來一位素衣女子,她垂首低眉,朝書房中款款走來。
殷朔一個恍惚,差點以爲朝他走來的是玉扶,自從先帝駕崩之後,玉扶就時常著這樣一身素衣,以表對先帝的哀思。
一定是這些日子太忙碌了,他纔會把丹陽看成是玉扶。
丹陽公主見他蹙著眉頭,書案上擺著一大堆的公文,便知他辛苦,“這些日子事務繁多,光是一個北璃使臣姬成發就鬧得你夠嗆吧?再加上北璃儲君還要親自出使,到時候不知道忙成什麼樣。趁著現在,你該多保養纔是,別太累了。”
她溫言款語,他毫不領情,只淡淡朝底下一擺手,下屬退出書房關上了門。
丹陽公主站在原地,瞧他面色不像是因爲公事繁忙而勞心,倒像是對自己有什麼不滿似的。
她又做了什麼惹殷朔不高興?
“我問你,月狐離開帝都的時侯,玉扶是不是就在那個空箱子裡?”
丹陽公主愣了愣,殷朔到底還是想明白了。
“是,而且我知道她就在那個箱子裡,我沒有說。”
殷朔霍然站起,一隻手鉗住她的脖子,“你爲什麼不說?怪不得你當時對那個箱子那麼感興趣,原來你發現她在裡面了。你竟然敢瞞我,你想做什麼,你也想投靠顧侯府那邊嗎?!”
一行熱淚從她眼角滑落,“我怎麼可能投靠顧侯府?如果我真的有這種想法,何必還待在相府?我何必爲你照顧老丞相和姬媱,在他們面前爲你說盡好話?”
殷兗回來之後,殷朔礙於他的顏面對丹陽公主不敢太過拘束,丹陽公主便漸漸拾起這個家女主人的身份,負責操持府中庶務。
殷朔的身心都牽掛在朝堂大事上,府裡的事有丹陽公主操持之後,更有人情味了些,至少殷兗和殷姬媱父女都很滿意。
這些事殷朔平日不管,卻看在眼裡。
她說的對,如果她想投靠顧侯府那一方,根本沒必要費心做這些事。
殷朔用力地甩開手,丹陽公主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我只是不想她在,我不想皇兄爲了她讓滿朝文武和皇兄離心,不想東靈的千秋萬代毀於一旦。我……我更不想她在你眼前,讓你朝思暮想。”
殷朔蹙著眉頭盯著她,一言不發。
丹陽公主扶著桌角,慢慢直起身,“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後花園的桂花樹下遇見,那是你留給我最美好的記憶。你站在漫天紛飛的桂花下,花瓣落在你白衣的肩頭,看起來美得像一幅畫。我當時多歡喜,我們兩不是毫無交集的,至少我們都喜歡桂花。”
她苦笑道:“可我後來問過姬媱,你從前根本不喜歡桂花這種甜絲絲的花,連桂花糕、桂花酒這些都不喜歡。爲什麼你突然喜歡桂花了?”
“我幾經輾轉纔打聽到,原來玉扶喜歡桂花,她最喜歡桂花甜絲絲的香氣。呵,是啊,她就像一個蜜罐裡泡大的姑娘,笑得那麼甜,和桂花多像呀……”
殷朔厭惡地看著她,“沒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桂花,我喜歡的是玉扶。若說蜜罐裡泡大的,玉扶從仙人谷輾轉到東靈,她那時年紀那麼小,受盡波折。相比之下你纔是從小金尊玉貴被捧到大的,你又有什麼資格嫉妒她?”
兩道淚痕如洪水決堤之後留下的斑駁河牀,扭曲蜿蜒,一片狼藉。
她努力翹著嘴角,淚眼朦朧中笑道:“是啊,我纔是從小金尊玉貴的公主。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我的兄長,我的丈夫,所有人喜歡的都是玉扶!我從小就沒了母后,就連唯一疼愛我的父皇都被你們害死了!”
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
殷朔沉默起來,好一會兒,他擡起眼,“原來你都知道。”
丹陽公主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那麼喜歡玉扶,爲什麼不阻止皇兄立她爲後,因爲你就是想借此讓皇兄失去臣民的心,好謀朝篡位奪走玉扶——”
“啪!”
殷朔冷靜地給了她一個耳光,她整個人摔在地上,脣角鮮血直流。
“如果再讓我從你嘴裡聽到這件事的任何一個字,我會殺了你,你信麼?”
丹陽公主瑟瑟發抖,幾乎不敢擡眼看殷朔,她知道殷朔說的不是假話,他敢,他真的敢。
他唯一不殺自己的理由,不過是因爲自己這個長公主的身份罷了。
殷朔背過身去,“來人,把長公主送回去。”
……
“佩兒,快點收拾,多收拾一些吃食和藥品纔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嗎?”
天還沒亮,殷姬媱忙忙地讓佩兒收拾開了,自己又開了箱籠把梯己銀子都拿出來,全都放到桌上。
佩兒朝她這處望了一眼,連忙阻止,“小姐,你帶這些也太顯眼了。萬一咱們進去的時候那些差役要搜東西呢?”
殷姬媱早有準備,“我讓你準備的食盒呢?”
“哦,有!在這兒呢!”
佩兒轉頭從牆角拿出一個漆成紅色的大食盒,殷姬媱吩咐了要大,這個是佩兒好不容易從廚房搜出來的,足足有半人高。
要是把裡頭裝滿了,再讓她提著走路,只怕她都提不動。
殷姬媱託著下巴,“這個……會不會太大了?”
佩兒把自己收拾出來的吃食和藥瓶子都放到桌上,加上殷姬媱拿出的那些銀子,不用這麼大的食盒還真裝不下。
殷姬媱在桌上掃視,佩兒準備的都是一些經放的糕點之類,牢獄裡環境不好,顧侯府滿門入獄再無生機。那些差役估計不會善待他們,所以這些吃食是必須的,藥品也是必須的。
萬一有人遭了毒打或者什麼,天氣這麼熱傷口腐爛了怎麼辦?
銀子也是必須的,她不能時常到大理寺監牢看望,留一些銀子給他們,危急時刻也好賄賂差役。
佩兒有些不安,“小姐,咱們能不能進得去還是兩說呢,再帶一個這麼顯眼的大食盒,豈不是惹人來攔嗎?”
殷姬媱慢慢坐下,一把將頭上遮蓋傷口的白紗扯了下來,在手裡攥緊又放開,“如果是玉扶在這裡,她會怎麼做呢……”
佩兒嘟嘟喃喃,“小姐還提鎮江長公主呢,她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顧侯府一家若非死咬著她的下落不放,也不會那麼快被陛下滿門下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都告訴你多少次了,玉扶纔不是一個人逃跑,她一定是去想辦法了!”
殷姬媱不愛聽這話,雖然她有時也會想,玉扶爲什麼悄悄離開一去就再也沒有消息,可她相信玉扶不是這樣的人。
顧侯府一家子的親情,不是尋常人可以理解的,她算是最親近的局外人,略知一二。
佩兒連忙討饒,“是我胡說,小姐別生氣。那咱們到底是少帶些東西換個小食盒呢,還是真的把這些都帶上?”
“都帶上。”
殷姬媱深吸了一口氣,“我想如果是玉扶在,別說帶一個食盒了,帶十個都不在話下。”
“可是她是鎮江長公主啊,是一點頭就能成爲皇后的人,小姐你……”
殷姬媱笑了笑,“我自然比不上他,可大哥眼下權傾朝野,在旁人看來我身爲他的妹妹,自然不能得罪。我們就狐假虎威一次又如何?”
佩兒怔怔地望著她,總感覺自己從小伺候到大的小姐,變得越來越有膽識和氣魄,越來越樂觀。
自從她知道自己生母的身份之後,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面上總是洋溢著充滿朝氣的笑容,做任何事都不像以前那樣自怨自艾。
佩兒忍不住道:“小姐,我覺得你現在好美啊……”
“什麼?”
佩兒兩手交疊在一處,託著下巴,“我覺得這樣的你好美,雖然額上那塊疤還沒有完全退去,但是……好像有一道耀眼的光,照得我看不見那疤痕了。”
殷姬媱忍不住笑,“就你嘴甜,好了,等大哥出門去見北璃使臣,咱們就跟在後頭出門。那個北璃來的小公子聽說十分難纏,有他在,大哥最近是不會有心思管我了。我只盼著那個小公子長長久久纏住他,別讓他想起來對付顧侯府一家……”
陰暗潮溼的牢房中,有霍霍風聲,像是有人在舞劍的動靜。
仔細一聽又不是,劍刃揮舞發出的風聲更加鋒利而脆薄,這聲音,彷彿是市井孩童正拿著兩根木棍對打。
的確是木棍來著。
顧寒陌和顧溫卿關在兩個牢房裡,彼此之間只隔著一道木柵欄,顧寒陌閒來無事用木棍教顧溫卿劍法。
顧懷疆等人關押的地方也就在邊上的牢房,彼此都能看見對方,卻不能在一處。殷朔美其名曰顧家是通敵叛國的重罪之臣,所以把他們都單獨關押,實際上無非是想讓他們遭受更多心理的痛苦。
可顧家人沒讓他得逞,他們在牢裡也沒有無所事事渾渾噩噩,而是用木棍練起劍法。
“好!”
只有顧相和顧宜關在一個牢房裡,就在顧溫卿的牢房對面,將他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很清楚。
外頭一個老年獄卒聽見聲音,忍不住笑道:“稀奇,我在這大理寺監牢幹了二十多年了,從來沒見過被關進來還有心情練劍的。你聽聽,他們練的多熱鬧!”
另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獄卒忍不住道:“人家是誰?那是顧侯府的人,怎麼可能像一般的罪人一樣?我就問你們,人家要是真的通敵叛國,怎麼可能有心思在這練劍?”
“哎哎,這話可說不得!”
幾個圍在一起閒話的獄卒諱莫如深,顧侯府這樁案子鬧得滿朝轟動,其中爲顧侯府說話的一衆老臣都已被罷官免職,或是在家養病,早已鬧得人心惶惶。
他們不過是些低賤的獄卒,哪有資格說他們是清白的還是什麼?
“咳咳。”
正說著,忽聽見一聲乾咳,獄卒頭子領著一位小姐走了進來,身後跟的丫鬟帶了一個誇大的大食盒。
衆人一看便知這是來探監的,連忙起身,獄卒頭子掃了衆人一眼,“你們都吃飽了沒事幹,在這裡打屁了?”
衆人連忙噤聲,殷姬媱故作不耐煩道:“好了,你們都出去吧,到外面守著。我想和二公子單獨說話,沒叫你們別進來。”
這話有戲,敢情這位小姐是顧酒歌的紅顏知己?
獄卒頭子點頭哈腰,“是是是,殷小姐請去吧,我們就在外頭守著。”
說著一擺手,衆人連忙跟著他退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向他打探,“這位小姐姓殷,和殷首輔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
獄卒頭子沒好氣道:“是他的親妹妹!還別說,這位小姐氣派比殷首輔都大,一看就是被老丞相寵大的,我可不敢得罪。”
一個獄卒道:“可不是說不讓人來探望顧侯府一家麼……”
那獄卒頭子擺擺手,“不過是一個小姑娘來見情郎而已,出不了什麼事,放心吧!”
殷姬媱讓佩兒在外頭守著,自己提著那個大食盒走了進去,一眼看見顧寒陌二人正舞著木棍練劍。
她鼻子一酸,差點說不出話來。
還是顧酒歌第一個看到她,“姬媱?你怎麼來了?”
練劍的兩人忙停下來,衆人的目光都落在殷姬媱身上,殷姬媱噓了一聲,“我是借我大哥的名號來的,不能待太久。你們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什麼消息需要我帶出去?雖然季老大人和陳閣老都被罷官了,可朝中還有老皇叔,還有很多心存忠義的大臣,他們都在想方設法救你們!”
她邊說邊把帶來的東西分給衆人,到顧懷疆的牢房外的時候,顧懷疆道:“殷小姐,玉扶有沒有和你聯繫過?如果有,請你一定轉告她,讓她千萬別回來!”
殷姬媱一愣,他這話的意思……
“難道說,玉扶和你們聯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