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歸降之國的君王,若恩寬就會被封爲閒散爵位,從此安養一生。
若從嚴,早早就會被賜死。
昆吾傷也算特例,既沒有被封爵也沒有被賜死,因他和玉扶是幼時相識的關係,玉扶沒有追究他的罪過,打算在年後封他爵位。
這件事她也和昆吾傷提過,昆吾傷卻用一壺毒酒,將他的前程和後半生安逸都斷送了。
“告訴禮部,免去對他封爵的安排。刺殺西昆前太子的罪過不小,他雖是昆帝,還是要處置以儆效尤。將朝廷封賜他的府邸收回,從此以後貶爲庶人,朕不想再管他的事了。另外……好生安置昆君玥的後事,他畢竟曾是太子。”
玉扶思忖許久做出這樣的決定,昆吾傷接到旨意後也沒有爲自己辯白,只是平靜地接受了。
“請問陛下打算何時收回此處宅院,我也好儘早搬走。”
“不著急,陛下到時自會有旨意通傳,您就安心住著吧。”
傳旨的宮人面上帶笑,對他的態度仍舊客客氣氣的,御前人的態度就代表著君王的態度,他讓昆吾傷安心住著——
那便是玉扶要他安心住著。
待宮人離開之後,侖越有些不解,“公子,這算是嚴懲還是輕罰?要說貶爲庶人再收回宅邸,不算輕罰。可看那傳旨宮人的態度,又說不急著讓您搬走……”
“他說不急你就信麼?”
昆吾傷笑了笑,侖越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他便解釋道:“所謂不急,就是不打算收了。旨意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陛下現在不收回宅院,日後更加不會想起此事。”
侖越聞言放心下來,又道:“就算被收回了宅院也無所謂,咱們還有鋪子呢,那鋪子靠著玉膳樓,是京城最好的地段……”
他越說聲音越小,想到那個鋪子是何人送給昆吾傷的,立刻明白了玉扶的良苦用心。
原來她從很早以前,就在爲他佈置後路了……
“玉扶怎麼不索性把這處宅院收回去呢?便宜你了,被貶爲庶人還能住這麼好的宅院,我那個還不如你的。”
因在年下,昆君玥的喪儀不宜過分置辦,只在驛館搭了靈堂。
昆羽揚去驛館上過香,轉頭就到了昆吾傷的府上,想來看看他的情況,這裡的處境卻比她想象的更好許多。
他們兄妹之間沒有什麼細密綿長的感情,只要不死就還能開對方的玩笑,揶揄調侃。
昆吾傷聞言也不在意,只是略顯詫異,“你要搬出東宮了?”
昆羽揚道:“是啊,禮部爲我選了宅邸,今日我出宮順便去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昆吾傷忽然被邀請,有些猶豫,昆羽揚道:“雖說看玉扶的樣子是不打算收回你這處宅院,可萬一日後真的收回了,滿京城你還有第二個去處麼?再說常去我那邊小住,也能幫我照顧照顧寧安和寧平,我軍中的事務多,不能處處周全他們。”
昆吾傷頓時站起來,警惕地看著她,“你讓我去給你當老媽子,照顧寧安和寧平?”
他堂堂西昆皇子,再怎麼不濟也不至於去幹老媽子的活吧?
昆羽揚眉梢一挑,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麼,你不樂意?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寧安和寧平好歹是玉扶的義子,旁人想照顧他們還求之不得呢,你倒推三阻四的。”
說罷站起,擡腳便要往外走。
昆吾傷忙上前,雙手展開攔著她,“慢著慢著,我願意去,不用你付工錢,我免費……倒貼都可以!”
侖越詫異地看著他前後態度的變化,不知道他爲何改了主意。
昆羽揚不就提了“玉扶的義子”這麼一回事麼,他就立刻屁顛屁顛地去倒貼了……
侖越忽然想明白了什麼,恍然大悟。
他被貶爲庶人之後再想進宮就難了,可昆羽揚的兩個孩子是陛下的義子,靠著他們兩的關係進宮就能容易許多。
昆羽揚哪裡是來找老媽子,分明是給他個臺階下,讓他日後還能進宮見到陛下。
昆吾傷忙道:“走吧,這就去你的新居看看。若有什麼不夠好的地方,儘管把我這裡的搬去。什麼古董花瓶擺件,或是花木山石,你喜歡都可以拿去!”
……
昆羽揚的新居在京城西面,離宮城不算近,可附近有京師學堂和狀元坊,是個人傑地靈的位置。
寧安和寧平若從小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將來一定會比尋常的孩子更加知禮懂事。
昆吾傷只在府外看了一眼,便道:“你這裡哪裡不如我那裡?看起來還更大一些。”
“陛下說我有兩個兒子,將來兩個兒子娶妻生子,府邸太小了不夠用。”
昆羽揚一本正經地說著娶妻生子的話,一副老媽子的口氣,昆吾傷忽然定定地看著她,“聽說顧述白麾下有個參將,叫林軒,對你很是體貼。”
昆羽揚面色一僵,沒想到這事連昆吾傷都知道了。
她下意識迴避道:“不要道聽途說,我沒有再嫁的打算。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這麼大年紀又被貶爲庶人,怎麼好找媳婦?”
貶爲庶人不假,這麼大年紀是什麼意思?
昆吾傷對此頗爲不屑,“我又不是從未娶過妻,從前七皇子府也有些姬妾,只是如今都離散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纔是我的風骨。”
“你的風骨就在女人身上是不是?”
昆羽揚白他一眼,徑自朝裡走去,觀賞庭院中的景緻。
她在朝中武將裡品級雖不高,可衆人皆知她的兩個兒子是陛下的義子,對她也不敢怠慢,這宅院的景緻風光沒有一處不好的。
她不由笑道:“寧安和寧平長大以後,在這裡跳躍玩耍一定很開心。你看這假山,高低錯落多有章法,多適合孩子玩耍!”
昆吾傷默默地看著她,心道女子做了母親之後果然不同,好似做什麼事都會想到自己的孩子。
她是不是因爲這樣,纔不肯再嫁呢?
二人慢慢走到上房,待要喝杯茶解渴,忽見窗下坐著一人正在品茶。
那人一襲華服,頭戴金釵寶玉,面若白雪又似新月,一顰一笑皆美不勝收。
正是玉扶。
兄妹二人的說笑聲頓時止住,驚訝地看著她。
玉扶擡手指了指對方的座位,“你們走了一路也累了吧,坐下喝口茶潤潤嗓子。”
昆羽揚這纔回過神來,坐在她身旁,“你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早知道我們便早些進來了。”
昆吾傷顯得有些拘束,頓了頓才緊隨其後,坐在玉扶對面的位置。
玉扶笑道:“這宅院還喜歡麼?”
“喜歡,非常喜歡!寧安和寧平要是來了,他們也一定會喜歡的!”
玉扶道:“他們兩還在東宮,奶孃照顧著呢,你喜歡就好。我方纔從外頭進來也看了看,確實不錯。就是離宮城遠了些,日後我要見他們倆就沒那麼方便了,誰來給我玩呢?”
昆羽揚輕笑,“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儘可玩個夠,還愁沒人玩嗎?”
話一出口,氣氛有些尷尬。
昆羽揚看了看昆吾傷,又看看玉扶,訕訕地站起來,“後院我還沒有看過,心癢難耐。不如你們在這裡說說話,我先去看看?”
玉扶微微頷首,昆羽揚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屋裡只剩玉扶和昆吾傷兩人,空氣彷彿都凝滯了,二人相顧無言。
好一會兒,昆吾傷纔開了口,“多謝。”
玉扶淡淡一笑,“是我該謝你纔是。”
“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怎會?”
玉扶道:“你做事向來心裡有分寸,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這次的事情,對你的名聲不利。哪怕我將你貶爲庶人,可京城遍地都是官宦勳貴,難免日後不遇上對你冷嘲熱諷的人。”
殺親父再殺親兄,昆吾傷的身上已經背了太多污名,旁人看起來罪大惡極的那些事,在玉扶看來都是情有可原。
她見過昆吾傷最狼狽最可憐的樣子,小小年紀被昆帝趕到仙人谷去學藝,不但沒有享受半點皇子的尊榮,還要承受許多壓力和嘲笑。
這樣的他,在之後做出什麼來,玉扶都能理解。
何況這次他對昆君玥出手,本意是善良的,他是爲了幫她。
昆吾傷嘴角一翹,“我纔不在意旁人的嘲諷,說我冷血無情手刃親兄又如何?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若處處在意旁人的眼光,我豈不活得更累?做一個庶民也挺好的,沒有父子骨肉的爭鬥和互相殘害,也沒有爭權奪利,未來的日子一定很快活。”
玉扶靜默片刻,“謝謝你。”
這一聲謝是她欠昆吾傷的,很早之前就該對他說了,一直到現在,她自己都說不清是爲哪件事謝他。
或者說,是哪些事。
從頭到尾,昆吾傷或許對旁人狠毒過卑鄙過,可對她,他從未做過什麼不利的舉動。
昆吾傷忽然擡高了聲音,動作誇張地用手摸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臂,“你幾時對我這樣客氣過?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能不能正常一點?”
玉扶一愣,下意識拍了他一巴掌,“跟你好言好語地說話你偏不要,就是想讓人揍你,真賤。”
說罷長舒了一口氣,氣氛緩和不少。
昆吾傷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現在才下這樣的評語,不覺得太晚了麼?”
玉扶眉梢一挑,想到天雲破的死穴,不禁拿來試探昆吾傷,“你的心太野,是該給你娶一房妻室好讓你收收心了。”
果不其然,昆吾傷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玉扶噗嗤一笑,心想這招果然好使。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身邊許多比自己年紀大的人都還沒有成婚,她纔剛及笄就成婚了,在同齡人之中也算少見的。
她被顧述白騙了,嫁得太早。
說曹操曹操到,院外傳來說話聲,昆羽揚領著顧述白走進來,兩人還在聊著什麼。
她不是去後院了麼,幾時又跑到前頭去了?
二人進到屋內,顧述白含笑走上來,“我剛從軍營中視察回來,聽說你到羽揚的新居來了,順道來接你回宮。”
順道?
軍營在城東,昆羽揚的宅子在城西,幾乎跨過半座京城,哪裡順道了?
昆羽揚掩口輕咳一聲,假裝沒聽懂,昆吾傷也沒說話,玉扶輕輕一笑,“有勞你千里迢迢順道來接我。”
顧述白眉梢一揚,也假裝聽不懂“千里迢迢”四個字,攬著玉扶看向昆吾傷,“你們的話談完了嗎?要是沒談完不著急,我等你。”
救了他一命是一回事,對他的妻子心存覬覦又是一回事,顧述白可沒打算讓昆吾傷繼續在玉扶面前賣好。
玉扶鼻翼翕動,彷彿聞到了醋味。
她看了昆吾傷一眼,幾乎是用安撫的口氣道:“好了好了,聊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
昆羽揚立刻道:“我就先不回去了,後院我還沒看過,我心癢難耐。”
衆人:“……”
這個理由方纔好像說過了吧?
顧述白和玉扶朝外走去,待走得遠了些,玉扶不禁道:“你在天雲破面前說得那麼大方,怎麼獨獨吃昆吾傷的醋?他如今已被貶爲庶人,你還有何可忌憚的?”
“我自然不會因爲他的身份,決定吃醋不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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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述白一本正經道:“天雲破雖是太師之尊,可我知道你對他並無絲毫男女之情,他對你的心思也是白費心機。”
玉扶忙道:“可我對昆吾傷也沒有絲毫男女之情啊!”
顧述白笑著點點她的額頭,“這個我自然知道。可比起天雲破來,你從小就和昆吾傷一起長大,你認識他的日子比認識我還多。你們之間無論有什麼恩怨,總有小時候的情意在,你總捨不得真的傷了他,是不是?”
他這樣一說,玉扶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從前對顧家軍、對你做了不少錯事,可他也幫了我許多。若我抓著一些罪名對他追打不放,我會內疚。比起他幫我的,我做的根本不算什麼。”
顧述白笑道:“傻瓜,我自然明白。正是因爲他爲你做得太多,又是拱手相讓西昆的大好河山,又是爲了維護你背下毒殺昆君玥的罪名……凡此種種,都不是天雲破比得上的。我擔心他做得太多做得太好,會讓你感動。”
玉扶想了想道:“可是……感動和愛是不一樣的。”
顧述白輕哼一聲,攬著她繼續朝外走,“你是我的妻子,別的男子憑什麼讓你感動?他能做的那些,我也會爲你做,還會做得更好。”
他的口氣忽然霸道起來,看來是真的吃醋了。
玉扶不禁偷笑,心道他一點也不明白他自己的好。
其實他一直都做得比昆吾傷更好,更讓她感動,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馬車沿著長街朝宮城駛去,這個年還沒過完,街道上時不時響起孩子們玩爆竹的聲音,爆炸聲伴著笑聲。
玉扶坐在馬車裡偎在他身上,捂著自己的耳朵,就像自己也和孩子們在一處放爆竹了似的。
顧述白索性拉她下車,在街口的小攤販那裡買了一盒爆竹,兩人就和孩子們似的在街邊放起來。
一個是皇室女子,一個是侯府公子,兩人對著那盒爆竹有些生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放。
路邊的孩子一成串地涌上來,“你們要放爆竹嗎?不是這樣的,我教你們!”
孩子拍著胸脯,一副十分自信的樣子,說罷用手裡的線香點了一顆爆竹,就往不遠處的路面丟去。
玉扶嚇得忙捂起耳朵縮在顧述白身後,顧述白忍俊不禁,笑聲隨朔風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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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四青年節,青年們,舉起你們的左手!
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