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們沒想到昆吾傷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下意識拔刀相向。
“住……住手!”
倒在地上的昆君玥掙扎著直起上身,攔住了他的侍從。昆吾傷蹲下半跪在他身旁,目光與他平視。
就在衆人不解之時,昆君玥竟朝他笑了笑。
“多……多謝,這與我來說……總不是最壞的結局。”
昆吾傷回以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願意走出來,更不願意死得那麼難看,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與其讓他被圈禁在驛館裡等死,悽惶一生,倒不如一杯毒酒飲下,也能死得體面一些。
他擡手,搭在昆吾傷肩上,“扶,扶我躺下。”
昆吾傷順從地扶著他躺到牀上,將他的身體擺正,又將錦被覆在他身上。
昆君玥的睫毛抖了抖,越發沉重,他小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知道酒裡有毒。”
昆吾傷眉梢一擡,想來他知道用那種獨特的慢性毒藥長年給昆帝服食,自然是懂一些毒藥的藥理的。
這對西昆皇室子弟而言並不奇怪。
昆君玥忽然狡猾一笑,“我雖感激你送來這壺毒酒,可今夜之後,旁人必定議論你心狠手辣殘殺骨肉兄弟。”
他臨死還想讓昆吾傷吃個癟,昆吾傷只是笑笑,“我既來了,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昆君玥口中的鮮血越吐越多,他的眸子漸漸渙散起來,嘴角帶著微微笑意,“抱歉了……七弟。”
那雙一慣帶著驕傲和盛氣凌人的眼睛,已經緩緩閉上。
他走得很安詳,昆吾傷特意挑選的毒藥,沒有讓他在生命最後再經歷一份痛苦。
他回頭看向站在地上的侍從們,侍從從他目光裡讀懂了什麼,接二連三地跪下,對著屍首磕頭。
昆吾傷站起來道:“我會請陛下恩典,好生爲皇兄置辦喪儀的。你們若願意留下就爲他摔喪駕靈,若不願意就回西昆去吧!”
沒有人做出異樣的舉動,他們還沉浸在昆君玥死去的悲傷中,幾個粗獷的漢子不住地抹著眼淚。
昆君玥一生謀權奪利沒做什麼好事,可他的下屬還是忠於他的。
昆吾傷沒有再說什麼,帶著侖越朝外走去。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外頭的雪又飄起來了。
昆吾傷站在驛館的兩盞紅燈籠底下,擡頭望著漫天飄絮,不知在想些什麼。
身後的侖越道:“公子,您爲何要親手來做這件事?太子和您一向爲敵,就算您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想成全他的體面,也犯不著自己來啊。”
說著朝驛館裡頭看了一眼,只怕不多會兒,驛館的人就會知道昆君玥被毒死的消息了。
昆吾傷還站在這裡,不是等著被人抓麼?
他忙請昆吾傷上馬車,後者淡淡一笑,鑽進馬車後才道:“不自己來,要怎麼辦呢?我是可以悄悄命人傳遞毒藥進去,讓他體面地結果自己。可一旦如此,西昆的遺老遺民少不得懷疑是北璃朝廷害死了他。玉扶正在大力治理西昆,萬一這個罪名被有心人扣在她頭上,豈不影響她治理西昆的進程?”
他說著,擡手揭開了馬車車簾一角,雪花從外頭飛進車裡,他擡手接了一片,冰涼的掌心未能將雪化開。
朝掌心吹了一口氣,那雪花便逆著風的方向朝外飛去。
他翹了嘴角,天真未泯的樣子,“你以爲我真的只是想給皇兄體面嗎?我更是想給玉扶體面。西昆太子病死在北璃的京城,照樣能讓人有質疑玉扶的理由。我要做的,是讓她清清白白,至於那些雙手染血的事情,由我來做便可。”
侖越在旁聽得,眉頭越蹙越緊,“雖說太子本就病入膏肓,可他被你毒死了,陛下必定要處置你,否則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衆口?只怕你一心爲她,她卻……”
他不忍再說下去。
那位年輕美貌的陛下,心裡眼裡只有顧大將軍一人,年宴上他站在昆吾傷身後護衛,遠遠地朝上首看去,便能看到她眼裡亮晶晶的光彩。
那光彩只有對著顧大將軍纔有。
顧大將軍也是一樣,望著她時眸子朗若星辰,叫人不禁心中暗歎,好一對璧人!
昆吾傷卻擺擺手,“你好囉嗦,這都什麼時辰了,不快些回去睡覺,還嘰嘰歪歪什麼?”
侖越一愣,下意識閉上了嘴。
……
守歲過了子時,東宮裡,衆人便漸漸散了。
寧安和寧平早就呼呼大睡了,昆羽揚給他們二人拍著,一直到守過了子時才帶他們回房睡覺。
顧懷疆等也各自回房休息,東宮中從前爲顧家衆人準備的宮殿都還保持著原樣,玉扶和顧述白也回到長生殿休息。
夜深,宮裡卻亮如白晝。
紅的黃色的燈籠掛了漫天,宮苑裡值守的御林軍將士都在,看著燭火和燈油的宮人們也在,見帝王夫婦二人經過,紛紛躬身行禮。
腳下薄薄一層雪花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點積雪不但不凍腳,還十分有趣。
玉扶在上頭踩來踩去,故意要聽雪花被踩亂的聲音,顧述白便牽著她兩隻手,讓她怎麼跳怎麼鬧也不會摔倒。
二人在雪地裡旋轉了幾圈,最後停下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過得最開心的一次除夕!”
玉扶由衷感慨,顧述白道:“也是我最開心的一次除夕。往年總是在過年的時候,發生各種各樣猝不及防的事情。也只有今年真正一家團聚,能和你一起守歲。”
說罷捏捏她的小臉,“還不困嗎?”
玉扶搖搖頭,兩人並肩朝前走,“可能是太高興了,所以一點都不覺得困。從未在如此深夜在宮裡走動過,別有一番曼妙景象。”
數不清的燈籠在極致的黑夜中,越發流光溢彩,這種光芒和夜幕初降時的燈光完全不同。
顧述白忽然想到了什麼,“此時此刻,移植在長生殿中的梅花一定更加好看。”
玉扶眼前一亮,拉著他的手朝前趕了幾步,“那還等什麼?我們快點回去看看!”
那些梅花是從御花園的梅園裡移植過來的,顧述白親自挑選親手移植,連修建和培土這樣的小事都是他親力親爲。
玉扶喜歡的不得了,命人專門照看,御書房和長生殿兩處的梅花在這樣的精心照料下,果真存活了。
二人趕回長生殿,只見宮苑中也點著許多紅燈,照著角落的梅花越發生動。
玉扶歡喜地走上前,低頭輕嗅花枝,“故燒高燭照紅妝,原來燈火輝映下的梅花,更比白日要幽然超脫。”
紅梅被照得更加紅豔,白梅被照得染上斑駁紅影,姿態不一各有千秋。
顧述白對著紅燈看她在燈火下的臉,白皙的肌膚被燈火映得緋紅,暖光像是從她身體裡透出來那樣自然,不需再多脂粉點綴。
她一轉頭,正對上他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麼?”
不是說來看梅花的麼?
他卻只顧盯著她。
顧述白莞爾,“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也不知這燈燭是照花,還是照人比花嬌?”
玉扶羞郝,“好啊,你打趣我,看我怎麼照你!”
她隨手從邊上拾了一隻燈籠,提著把手朝顧述白湊去,作勢要用燈籠照他的臉,“古人形容美男子潘安,道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卿之容貌不下潘安,也該用高燭照一照纔是!”
顧述白躲閃道:“潘安美貌擲果盈車,我豈敢和他相比?使不得,使不得!”
“現在說使不得已經來不及了。”
玉扶甩著燈籠偏要去照他,一個跑一個躲,笑鬧之聲將枝頭微雪震落。
幾番來回之後,她終於一個不小心栽倒,手裡的燈籠被甩飛出去,顧述白一閃身墊在她身下抱住她。
玉扶趴在她身上道:“爲什麼話本子裡都是大俠飛上來抱住女子,兩人一陣旋轉上天然後緩緩落下——”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梅樹,“還要伴著漫天花雨紛紛揚揚,兩人緩緩落地。可我每次摔倒的時候,你總是比我更早落地的。”
顧述白躺在雪地裡,滿不在意地擡起雙手墊在腦後,“我不敢肯定把你抱起的時候你的手腳會不會被磕到,這樣雖然狼狽些,能保證你平安無恙就好。”
玉扶默默看著他,心道哪裡狼狽。
他就連躺在雪地上都那麼隨意自在,大有不拘小節的名仕之風,叫人見而忘俗。
在旁人身上是狼狽,是他身上就叫人移不開眼,這難道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麼?
玉扶忍俊不禁,顧述白拉著她起來,替她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雪花,“你在笑什麼?”
玉扶也替他拍雪花,邊拍邊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他,顧述白卻挑了挑眉,“這都被你發現了,你沒發現,除了你就沒有愛慕我的女子了嗎?”
玉扶一愣,忽然意識到這話裡有挑釁的意思。
他說沒有愛慕他的女子,便是說玉扶身邊有許多愛慕她的男子。
她不甘示弱道:“不是沒有,是她們不敢。北璃是我的地盤,從前在東靈的時候,你敢說沒有嗎?”
在東靈的時候,愛慕他的女子能從臨安西門排到東門。
可惜那時有個威風一時的丹陽公主霸著他,以至於別的世家貴女想親近他卻不敢得罪丹陽公主,算得上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顧述白故意掰著手指,“算上後來移情別戀的丹陽公主,勉強算有一個吧。至於寧帝、殷朔、昆吾傷,天太師……”
他笑道:“還是愛慕你的人多些,一個巴掌都數不完。”
玉扶訕訕得摸了摸鼻子,好端端得她爲什麼要接這個話題,這下好了,把自己繞進坑裡去了吧?
她忽然踮起腳飛快在他面頰上輕啄一口,而後頭也不回地朝內殿跑去,一副嬌羞模樣。
顧述白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明白,這算是玉扶給她賠禮道歉了。
哪有那麼簡單?
他纔沒這麼好打發。
顧述白緊隨其後跟上去,順手關上了內殿的門,吹熄了蠟燭……
次日一早,二人都比平日晚了大半個時辰起身。
長生殿伺候的宮人都以爲是守歲之故,無人知曉昨夜寢殿中何等翻雲覆雨,鴛鴦交頸。
她到後半夜睏意漸濃,他卻不依不饒,不知哪來那麼足的精力。
直到暗潮迭起,她實在支撐不住沉沉睡去,他才緩和下來……
瑤藍和憐碧在外殿守著,洗漱的一應用物早已備好,殿中卻一直沒有動靜,她二人便小聲聊天。
“憐碧,陛下過問了好幾次你的婚事,你怎麼還不著急?”
小小年紀竟用一副長者的口氣催她成婚,憐碧頓時不依,“陛下都沒著急,說若沒有我喜歡的人選就慢慢挑,你著什麼急?”
玉扶是最民主的了,強逼著別人成婚這種事,她是不會做的。
瑤藍訕訕道:“我不著急,我是關心你嘛。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要是過了二十歲,年齡相當又沒成婚的公子可就少了。”
憐碧心中早有滄海,如今雖放下了,可遍觀天下男子總覺得不如那一個。
如玉扶所說,沒有合適的就慢慢挑,不著急。就算一輩子嫁不出去又如何?
她在御前伺候,嫁不出去也沒人敢議論她。
她看了瑤藍一眼,忽然笑道:“你還在這跟我弄鬼呢,是不是你自己有了意中人想求陛下賜婚,又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拿我作筏子?”
“你胡說!”
要不是手裡端著熱水,瑤藍真想打她,“我哪有意中人?我年紀還小呢,還可以陪陛下好幾年!”
憐碧見她急了越發有趣,“你哪裡小了?你和陛下同歲,今年也有十六了,陛下都成婚快一年了,你看著不急嗎?”
她越說越沒譜了,瑤藍待要撕她的嘴,忽聽寢殿裡頭有了動靜。
二人忙停止閒聊,進去伺候洗漱。
玉扶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半坐在牀上任瑤藍她們擺佈,爲她擦臉更衣,顧述白已穿好衣裳坐在桌旁喝茶。
他饒有興致地瞧玉扶一臉迷糊的樣子,委實可愛。
瑤藍爲她穿好繡鞋,面露猶豫,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玉扶沒有睜眼便道:“瑤藍,出什麼事了?”
瑤藍嚇了一跳,“陛下怎麼知道,你會讀心術嗎?還是偷偷睜開眼睛了?”
她低下頭看玉扶的眼睛,明明是閉著的,她怎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玉扶慢慢睜開眼睛,得意地嘴角一挑,“你身上有股味道。”
瑤藍低頭往自己衣襟嗅了嗅,“沒味道啊。”
再說有什麼味道跟發生了什麼事有何關聯?
玉扶鼻翼翕動,“有股猶豫的味道。快說吧,到底是什麼事猶豫著不敢說?”
瑤藍這才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不吉利。今日是年初一呢,不該說晦氣的話。”
正在喝茶的顧述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玉扶道:“我從不在乎什麼晦氣不晦氣的,說罷。”
瑤藍只好道:“關在驛館那個西昆太子,昨夜暴斃了。京兆尹府已經去驗過了,是中毒死的。太子的隨從招認,說……”
“說什麼?”
“說是昨夜昆帝去過,走了之後太子就暴斃了。昆帝帶去的酒還放在桌上,裡面確實有毒。”
昆吾傷除夕夜去毒死了昆君玥?
西昆已經沒了,昆君玥也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這樣做是何必呢?
玉扶低頭微微思忖,又看了顧述白一眼,隱約明白了昆吾傷的用意,不由怔在那裡。
瑤藍沒有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顧述白道:“昆吾傷爲什麼這麼做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昆君玥畢竟曾是西昆太子,他的死總要對西昆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