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盔甲的女將手持長纓,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看他。
她的容貌再熟悉不過,配上意氣風發的神情卻顯得陌生,昆君玥一時沒認出來。
好一會兒他才確信眼前之人是誰,不由氣結,“昆羽揚!你忘了自己姓什麼了麼,連你皇兄都不識得了?”
他隱約記得昆羽揚的丈夫是東靈剿滅起義軍的主將,叫作寧軒,後來寧軒戰死他便沒聽說過昆羽揚的消息了。原以爲她應該在深閨自怨自艾,不想竟搖身一變成了北璃的女將。
他當真小看了這個被昆帝當成犧牲品送往東靈的妹妹,不想她不但沒有被當年的老寧帝賜死,還有了後來這般造化。
昆羽揚擡起一腳踩在牆垛上,低頭打量他,“喲,還真是皇兄,對不住了。前些時日有西昆的宵小之輩偷襲我北璃渭州城,將士們難免疑心。”
我北璃渭州城。
短短幾個字,昆君玥從中嗅到了許多信息。
瞧她這放肆不羈的模樣,一點守寡的悲傷也不見,他不禁暗暗蹙眉。
隨後深吸了一口氣,朗聲朝城上道:“前些時日之事乃是國中消息不通的將領所爲,以爲渭州還屬於東靈管轄,想佔的是東靈的城池。後來知道渭州已歸北璃管轄便撤兵了,絕沒有與北璃交兵之意。”
“原是如此。”
昆羽揚笑道:“那這個不長眼的將領,如此糊塗,皇兄可處置了不曾?”
昆君玥硬著頭皮道:“已經處置了。羽揚,本宮是你的皇兄,你就這麼讓本宮站在這裡說話麼,還不開城門迎本宮進去?”
“本將軍如今是北璃的武將,自然凡事以北璃的利益爲先,再論親戚關係。來人,將西昆太子一行搜查乾淨再放行!”
昆羽揚把腿一收,頭也不回地朝城樓中走去,只剩昆君玥面色難看地停在原地。
大婚前三日,京城陸續迎來許多要緊的客人。
先是顧酒歌匆匆趕回來,緊隨其後的是東靈來道賀的使臣,寧承治再不願意到底還要顧及兩國的邦交,不得已派了人來送賀禮。
而後是昆君玥一行受盡昆羽揚的刁難,匆匆趕到京城,差點便遲到了。
他胸中有火也只能強行壓抑,昆羽揚到底是西昆的公主,這話拿到檯面上來說北璃也會解釋爲是他們兄妹之間的私怨,並非北璃待客不周。
昆君玥只能把火往肚子裡咽,一心想著大局要緊。
大婚前夕,最後一位要緊的客人到了。
“仙人谷醫神到訪,求見陛下!”
殿外傳來通傳之聲,彼時長生殿張燈結綵紅光漫天,玉扶還在睡夢之中,聽見聲音立刻驚醒。
“師父來了?”
她以爲是自己幻聽,深更半夜的,師父怎麼會這個時候來?
不想瑤藍趕進來道:“是啊,是醫神來了,這就請進來嗎?”
玉扶原想親自出去迎接,可她連衣裳都沒有穿好,只好道:“你快去請師父進來,讓師父在外頭稍坐,我換了衣裳就出去。”
“哎!”
瑤藍慢慢應了朝外趕去,玉扶飛快穿好外衫,趿了繡鞋出去的時候,薰池已經坐在外間喝茶了。
“師父!”
玉扶看到他的背影纔敢相信他真的來了,忙忙跑上前,待要下拜被薰池一掌托起,“如今已是女君,不可再隨意下拜了。”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這是玉扶應該的!”
薰池扶她在旁邊坐下,悄悄示意了一眼殿外,“你道爲師爲何讓人通傳再進來,而不直接進來?就是想給你留顏面。你年紀太輕了,難免有人不服,爲師更加不能太過隨意使旁人輕慢於你。”
玉扶鼻頭一酸,眼睛紅紅地看著薰池。
她的師父一生放曠灑脫慣了,從來不知道規矩爲何物,無論對著哪國的皇帝從來也沒有“留顏面”這一說。
昆帝何嘗不威嚴,昔日的老寧帝何嘗不仁德,薰池在他們面前都隨意自在。
反倒對著自己的徒弟,他卻說要給她留顏面,不讓她受旁人輕慢。
“師父,這裡沒有人輕慢我,你放心。朝臣們都忠心耿耿,朝中上上下下風氣極佳秩序井然。您隨意就好,不必拘束。”
薰池朝她擠眼睛,二人對視而笑。
憐珠領著一隊宮女走到殿外,一水兒新做的鮮豔紅夾背心,她躬身回稟,“陛下,該梳妝了。”
玉扶打了個呵欠,知道大婚的梳妝程序繁瑣,可從現在就開始梳妝天亮才舉行儀典,想想就讓人覺得睏倦。
薰池道:“小白說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父,今日權且讓顧懷疆那晚輩給顧述白那小子做父,爲師來給你做父,這不就兩便了?小白那個糊塗蟲,爲師日後再也不聽他胡說了,險些誤了你的大日子!”
原來薰池想明白了這一點後,急匆匆從仙人谷孤身趕到京城來,纔會深更半夜這個點兒進宮。
瑤藍笑道:“您來得不晚,沒耽誤陛下的大日子。不過要是再說下去,可就耽誤陛下大婚的吉時了!”
薰池擺擺手,“快去梳妝吧,爲師就在這裡陪著你。”
玉扶一面朝內室走,一面吩咐宮人,“師父一路趕來一定餓了,快給師父備些點心和菜餚,師父愛吃肉,別預備素的……”
隔著一道屏風,寢殿之中,玉扶端坐在梳妝檯前。
著一身暗紅喜袍的是宮裡積年的老嬤嬤,手裡掐著棉線上來,先朝玉扶躬身一禮,“陛下,開面可能會有點疼,您要忍一忍,女子成婚都是這樣的。”
玉扶愣了愣,不知道老嬤嬤要做什麼,但聽到女子成婚都是如此,便點點頭。
而後老嬤嬤站到她的身後,對著鏡子熟練地把棉線貼到她面上,雙手一撮棉線就在她臉上滾動起來,來來回回暢通無阻。
老嬤嬤一愣,細細觀察她的肌膚,“陛下肌膚滑得像剝了皮兒的雞蛋似的,也沒有多餘的汗毛要絞。老奴做過許多次喜娘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陛下這樣的肌膚。”
坐在外頭的薰池嘴裡不知塞著什麼,含糊不清道:“那是自然,我們仙人谷的靈丹妙藥和山泉養出來的女兒,哪能和凡世女子相提並論?”
衆人抿著嘴偷笑,老嬤嬤也鬆了一口氣,“這樣最好,陛下可以少受些疼,老奴要給陛下上妝了。”
今日梳妝的一應事宜都由她來做,據說是因爲六親健在、家庭美滿的有福之人來爲新人梳妝,可以保佑新人也得到這樣的福氣。
憐珠她們到底是未出嫁的姑娘,遇到這種場合也只能靠邊站,做些幫忙拿首飾、遞梳子的活計。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老嬤嬤唱著梳頭歌,手持木梳順著她頭頂梳到髮尾,聲音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不禁誇讚道:“陛下的頭髮又黑又亮,像一匹絲綢似的,順滑得都不必多梳理了。不過老奴還是爲陛下多梳一會兒,以期夫妻恩愛纏綿如這髮絲兒一樣長。”
瑤藍朝屏風外望了一眼,以爲薰池又要說玉扶的好頭髮是仙人谷的好泉水養出來的,卻沒聽見他的動靜。
她不禁朝外頭走去,宮女正在收拾桌上被啃乾淨的雞骨架,薰池卻無影無蹤了。
“醫神大人哪去了?”
宮女福身稟道:“醫神說要出宮去顧府一趟,說完一溜煙就沒影兒了,奴婢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的。”
這個時候他去顧府做什麼?
瑤藍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內室一看,玉扶的長髮已被高高盤起,十二支赤金鳳釵端莊隆重。
那鳳釵的尾部垂下長長的流蘇,金光熠熠將她絕美的面容遮擋得若隱若現,一身正紅繡金的宮裙長長地拖在地上。
這裙襬拖過長生殿的青石地磚,最後拖到金殿之前的紅色絲絨地毯,每朝臺階上走一步,裙襬都搖曳得分外好看。
顧述白穿著一身同樣的正紅喜袍,站在她身旁挽著她,二人並肩走過長長的臺階,朝最高處走去。
臺階之下的廣場,衆人站在那處觀禮,爲那一雙璧人驚天絕世的才貌而動容。
瑤藍在人羣中看到和顧懷疆站在一處的薰池,這才發現他身上一貫穿著的白袍竟換成了喜慶的紅袍。
想來方纔他特意跑去顧府一趟,就是爲了找件喜慶的紅袍穿吧?
她不禁偷笑,忽見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天雲破,目光落在玉扶身上久久移不開……
玉扶只覺得手心傳來沉穩的力道,她的頭飾和衣裳都重得不得了,走這麼長的臺階受百官跪拜十分吃力,好在有顧述白一直在她身旁。
她相信自己就算一時失足或者踩到裙襬,顧述白也能第一時間拉住她,讓她不至於跌在地上。
好像有他在身旁,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做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只要知道信任他就好了。
“還撐得住嗎?”
顧述白低聲開口,聽聞玉扶從三更天就起來梳妝打扮,期間水米未進,再看她穿戴如此繁瑣便知她這會兒體力不濟。
玉扶維持著儀態,悄聲道:“還好。”
爲她梳妝的老嬤嬤說,女子一輩子就出嫁一次,這一日再怎麼辛苦熬著便是了,日後就是夫婦和樂一生相隨。
她願意聽這話,也願意受這些辛苦,只要和他在一處。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直到安安穩穩地走到臺階最高處,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面向羣臣。
羣臣下跪參拜,早有安排好的宮人攔在顧懷疆和薰池身邊,讓他們不必跪拜。
“恭賀陛下大婚之喜!恭賀大將軍大婚之喜!”
山呼之聲層層起伏,連昆君玥也不得不單膝下拜朝上首行禮,他這個西昆太子再尊貴,也貴不過北璃女君。
“衆卿免禮。”
玉扶含笑拂袖,寬大的廣袖如蝶翼蹁躚,她的笑眼忽然對上天雲破的目光。
見慣他話中帶刺、處處不恭不敬的不正經樣子,乍一看他有些傷情的目光,玉扶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
她朝他笑笑,笑得很坦然很豁達,沒有絲毫因爲兒女私情牽絆的意味。
天雲破想過她可能會尷尬,可能會覺得抱歉,唯獨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坦然自如,並不把他的心意當成負擔或是什麼。
這種坦然,讓他頗有些陰霾的心緒也漸漸晴朗起來,雲消霧散。
“走吧。”
顧述白朝她伸出手,二人朝殿中走去。
下首羣臣起身,宮人上前道:“請醫神大人和顧侯爺進殿受禮。”
二人對視一眼,顧懷疆敬重薰池以他爲先,原以爲薰池會大大咧咧地直接進殿,不想他一臉猶豫地退後了一步。
“這樣不好吧?我雖是陛下的師父,到底是個平民百姓,怎好受陛下的禮呢?”
北璃朝中亦久聞醫神行事不羈之名,聽說當年陛下剛剛出生他闖進宮來讓先帝把襁褓中的陛下交給他時,可是不經通報直接進宮的。
如今見他這般謙讓,衆臣看著都十分滿意。
顧懷疆亦道:“是啊,我也不是顧侯爺了,於北璃而言不過是無官無爵的平民,不敢受陛下的禮。”
宮人越發恭敬道:“二位就不要謙遜了,您二位一位是陛下的師父,一位是陛下的養父,還是顧大將軍的父親。先帝和先皇后已故,只有您二人有這個資格受陛下的禮啊!”
包太傅亦上前,朝他二人拱手一禮,“二位請隨公公去吧,您二位高風亮節不慕榮華,若當真想要陛下早就加封官爵了,怎能和一般的平民相提並論呢?二位請去吧,這是應該的。”
“是啊是啊,二位請。”
有包太傅帶了頭,一衆朝臣都紛紛勸說他們二人,薰池這才“勉爲其難”道:“好吧,既然諸位大人盛情,陛下又有此孝心,我二人再推脫也不好。顧侯爺,一起吧!”
說著一前一後跟著宮人入殿去。
包太傅滿意地點點頭,一回頭看到顧酒歌和顧寒陌站在後頭憋著笑,不禁好奇,“二位將軍笑什麼?”
“哦,沒什麼。”
還是顧酒歌反應敏捷,“我們一家人盼著陛下和大哥成婚已經幾年了,終於等到今日歡喜得不得了,所以失態了。”
包太傅反倒勸慰他,“無妨無妨,這本就是值得歡喜的事。”
待包太傅走開之後,顧寒陌徹底憋不住了,“二哥你瞧瞧醫神,天沒亮的時候來咱們家找父親借衣裳的時候,還一口一個晚輩的。這會兒當著外人的面竟然也知道尊稱父親,聽得我差點笑出聲。”
能讓一向冷臉的顧寒陌差點笑出聲,這也是薰池的本事。
顧酒歌道:“何止啊,還裝得一副謙遜萬分不敢受禮的模樣,我差點懷疑這是旁人假扮的醫神。這就是所謂人老成精,你可千萬別得罪他。”
“說誰老成精呢?”
月狐湊到顧酒歌耳邊齜牙,“敢背地裡說我師父壞話,你們可真行!”
顧寒陌忙道:“還真不是壞話,是實在太佩服醫神了。大師姐,你倒是說說,醫神何時這麼拘禮過?”
月狐託著下巴細思良久,只得撇撇嘴,“只要是爲了玉扶好,師父做出更叫人傻眼的舉動來,我都不覺得奇怪。”
金殿之中,上首設了一對太師椅,宮人再三請薰池和顧懷疆坐下。
玉扶和顧述白攜手下拜,一個頭磕到地上的時候,薰池和顧懷疆都站了起來。
顧述白擡起頭,接過宮人手裡端的茶水,“師父喝茶,父親喝茶。”
二人既然成婚,玉扶的師父便也是他的師父。
薰池這才坐下,接過他端上的茶水,從那身紅豔豔的紅袍裡摸出一個更加紅豔的大紅包,“喏,這個是給你們的。”
顧懷疆坐下的時候笑著看他一眼,沒想到他一個世外之人,竟然還知道要預備紅包。
玉扶從搖籃手中接過茶水,“師父喝茶,父親喝茶。”
顧懷疆一愣,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中——
他等玉扶這聲父親,已經等了好幾年了。
------題外話------
今天應該還是沒有二更,週末休息,明天恢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