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顧府,沒有騎馬,一路慢慢朝城東走去。
長街上鋪著雪,不厚,只到他靴底那一層。
他穿的是宮中御林軍將士統一的白底玄色皁靴,內層鋪的是牛皮,這樣的下雪天氣穿既不凍腳也不怕溼冷。
順著街道一直朝東走,又在合適的位置轉入巷陌中,遠遠便見黎府坐落在幾處宅院之間,屋頂上鋪著一層薄雪,潔白可愛。
他嘴角微翹,慢慢向那處走去,忽見府門裡出來一輛馬車,接著有一抹粉紅色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從裡頭出來,嘴裡還喊著,“快走快走,哥哥進宮當值了,顧三哥肯定回府了!”
顧寒陌不禁覺得有趣。
她是去找自己的麼?
他走上前幾步,黎兔已經上了馬車,僕人正要趕馬車朝顧府去,看到顧寒陌就在前頭未免吃驚。
“小姐,你看誰來了!”
“誰也我也不見,咱們去顧府,快走快走!”
黎兔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頗爲著急,唯恐此時家中來客需要她接待似的。
顧寒陌清了清嗓子,“是我。”
馬車簾譁然一下被掀開,黎兔的小臉從披風的重重風毛裡探出,看到是他立刻露出笑容,“顧三哥,你怎麼來啦?”
顧寒陌很少到黎府來,雖然他和黎明交情甚好,可總覺得到黎府來,更會讓黎明生出要他強娶黎兔的意思。
故而他一直避著,可去黎府的路怎麼走,他一直爛熟於心。
“今日休息,左不過府中無事,便想來看看你。”
黎兔忙從馬車裡出來,走到車架上的時候,不等僕人拿椅子,她直接跳了下來。
僕人們都見慣不怪了,顧寒陌反倒嚇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當年玉扶初到顧侯府的情景,那個時候她也是從馬車上直接跳下來的。剛從仙人谷那樣質樸的地方出來,她還不熟悉臨安高門大戶女子的規矩。
更難得的是那一份天真,不經修飾的自然。
時隔多年,不想他又在黎兔身上看見了這一幕。
黎兔拉著他胳膊朝府裡走,“外頭風大,快進去說話吧,我給你泡茶喝好不好?”
顧寒陌被她拉著帶進府,僕人們都偷偷笑起來,低著頭假裝沒笑。
他頗爲無奈,想到黎兔這麼多年在她自己家中應該都是這樣過來的,好在黎明這個兄長有威嚴,家下人也不敢輕視黎兔。
黎兔並沒有拉他去前廳,而是把他帶到了自己的閨房院中,顧寒陌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有些不自在。
雖說北璃是不重男女大妨的國家,可他畢竟是在東靈長大的,從未去過未婚女子的閨房——
除了玉扶。
黎兔一點也沒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神情專注地盯著手裡的茶壺和茶杯,最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盞送到他手裡。
“你嚐嚐好不好喝。”
她眼睛裡閃著希冀,睫毛忽閃忽閃的。
認識顧寒陌之前,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無論是熬湯做點心還是最基本的泡茶,她統統不會。
黎明擔心她被熱水燙傷,又怕她辛苦,從不勉強她學,可心裡多少有點擔心她出嫁後該怎麼辦。
黎家雖是有家底的大族,到底比不得朝中勳貴豪門,越是大戶人家越看重兒媳婦的婦功婦德,黎兔這樣的只怕會被嫌棄。
不想認識顧寒陌之後,她自己主動學起了這些東西,勤能補拙,一次次的練習讓她的手藝越來越進步了。
顧寒陌低頭抿了一口,茶香餘韻悠然,不禁笑道:“好喝。”
黎兔大舒一口氣。
能得到他這兩個字的評價,她背地裡練習多少次、被燙傷多少次,統統無所謂了。
她喜道:“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再好好練習,我再……”
“不用了。”
黎兔話還沒說完,被他打斷愣了愣,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不知所措,“顧三哥,你怎麼了?”
顧寒陌道:“我是說,你不用再練習這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黎兔小心翼翼道:“可是我想做這些,我想做得更好一點,讓你更高興。”
讓他高興?
這件事黎兔好像一直都在做。
她爲他學做各式各樣的羹湯點心,學泡茶,她還爲他在顧懷疆面前求情,求情無果就陪他在雪地裡跪著,差點得了風寒。
而他呢?
黎明每次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讓他娶黎兔,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其實心裡明明是喜歡她的,卻抹不開面子。
若不是林軒那一番話,他可能到現在都沒想明白。
他最敬重的大哥是如何疼惜自己心愛女子的?是寧可讓自己受傷,是不顧尊嚴不顧風度,哪怕摔得再難看也要護著玉扶。
比起顧述白,他對黎兔虧欠太深。
他道:“那你自己高興嗎?”
“當然啦!”
黎兔盯著他笑,只要能看見他她心裡就很高興了,何況兩個人還能坐在這裡慢慢說話,沒有人打擾。
這大概是天底下第二幸福的事。
至於最幸福的事……
“我回去就稟明父親,挑個黃道吉日來提親。”
“啊?”
黎兔嚇得朝後退了一步,顧寒陌怎麼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不對不對,他方纔說什麼?
黎兔忽然結巴起來,“你說……提親?誰提親?提誰?親誰?”
她在說些什麼啊?
黎兔懊惱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頭,她已經語無倫次了,“你是說,你要提親……”
顧寒陌從座中站起,朝她邁近一步,高大的身軀頓時籠罩下一片陰影,“我提親,提你,親你。”
……
“今年的科舉範圍太廣,只怕春闈要早早準備了,尤其是東靈和西昆兩地。”
張九闕和薛柔在長生殿附近的長廊下細談,說到地方科舉的事情,薛柔亦道:“是啊,有趣的是,在東靈文舉不必我們操心,倒是武舉的事要多動員,西昆則反過來了。一地尚文一地尚武,需因地制宜。”
張九闕道:“既然如此,便讓昆將軍他們多盯著東靈這邊的武舉,你多盯著西昆那邊的武舉。只是……”
“只是什麼?”
張九闕眉頭微微蹙起,“只是每每想到寧帝對我北璃心思難料,難免有些擔心在東靈十鎮推行的舉措會受到阻礙。寧帝手中到底還有東靈的半壁江山,先前桑夷人與之勾結侵吞我北璃,他卻不出手。也不知道寧帝到底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再對北璃生出異心。”
原是說科舉的事,話題不知道怎麼轉移到了寧帝身上。
薛柔道:“前幾日聽陛下提過,說自從麗妃被冊爲皇后之後,寧帝的性情不似從前暴戾了。陛下還頗爲滿意,覺得寧帝不會再生枝節阻礙我們。”
張九闕聞言點點頭,“若是如此自然好。說到底東靈那十座重鎮歸了北璃,畢竟離寧帝更近。他若真的想做什麼手腳,以北璃現在的情況也難出兵對抗。”
薛柔笑了笑,“太保,您說如今桑夷敗了,高麗歸附了,整個九州大陸一片安寧。唯獨寧帝手裡據地而守,何時才能收歸一統?”
張九闕看她一眼,這位戶部尚書可是文官,說起話來倒有股武將好戰的意思。
他不禁笑道:“也許用不著打打殺殺的,這片江山就能自動收歸。天下民心所向,或許不能迅速影響上位者的決定,但在潛移默化之中,卻是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
薛柔笑著朝他做了手勢,請他往前走,“但願如太保所說。”
不但是張九闕這樣覺得,自從擊敗桑夷人之後,玉扶便一直隱隱有所預料,朝中重臣都在等著這一天。
有些結果說不上理由,若非要給一個理由,或許是大勢所趨。
即便現在的北璃因爲應對桑夷人略顯氣力不足,可這一場曠世之戰,也奠定了北璃在九州大陸的地位。
沒有北璃,整個九州大陸或許就成了桑夷人的。
果然,到二月春寒,東靈使臣帶著寧承治的降書來,書中自述他願自貶爲侯,歸附北璃。
朝野人心大振,預備著收復東靈江山的一應事宜。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派何兵將去接手軍事防備,派何臣子去治理地方,如何安置寧承治和寧氏皇族一干人等……件件都不輕鬆。
這日,玉扶剛從早朝回來,好不容易倚在榻上歇息片刻,便見瑤藍從殿外匆匆進來。
“陛下,六夫人早產了。”
“什麼?”
她頓時直起身子,瑤藍見狀忙解釋道:“陛下彆著急,已經生了,生了很快沒什麼痛苦。大師姐在那裡呢,就是早朝的時候生的!”
原來已經生了。
玉扶鬆了一口氣,“母子都平安嗎?怎麼這樣突然,雲煙的胎明明比我的還小一個月。”
瑤藍道:“有大師姐在自然平安,又是個小公子呢!沒聽說發生什麼事,忽然就早產了。六公子說是六夫人愛吃糖葫蘆,山楂吃多了才導致的。可六夫人偏說沒有,說她隔三四日才吃一次,不會有事!”
玉扶無奈地搖搖頭,笑道:“從前姬媱生元璋的時候,那是處處小心,每日安胎藥一碗不落的喝,生的時候反倒痛苦。雲煙那個性子,又愛吃糖葫蘆,又嫌安胎藥苦時常不肯喝,她倒生得更加輕鬆。”
瑤藍笑道:“可不是嗎?只不過六夫人這一胎本來是弟弟的,現在倒成了哥哥。陛下腹中的胎也快到時候了,不知何時才能產下。”
瑤藍不說她倒沒察覺,蘇雲煙這一胎又是男孩子。
放眼身邊,顧府的下一代都是男孩子,難不成生男孩是顧家代代相傳的特性?
她不禁掩口輕笑,想著自己肚子裡那個,又道:“我行動不便,你替我去看望雲煙,再把我早給她備好的安枕鯉魚玉玦送去。”
“哎。”
瑤藍應了一聲,正要出去,忽道:“對了,聽說侯爺想請陛下給孩子賜個名,陛下可要奴婢帶出去麼?”
玉扶哭笑不得,“糟了糟了,日後三哥四哥五哥他們生孩子,個個都得我起名了。叫我一時怎麼想得出好名字來?”
她想了想道:“你先去吧,等我細想想再說,孩子的名字馬虎不得。”
尤其是御賜的名字,萬一不好連改都不能改,那就麻煩大了。
瑤藍走了好一會兒顧述白纔回來,玉扶以爲他自己偷偷去顧府看孩子了,哼了一聲不理他。
顧述白近前道:“怎麼了?被六弟的兒子佔了哥哥的名分,替咱們孩子抱不平嗎?”
玉扶忍不住轉怒爲笑,“我哪有那麼小氣?我是氣雲煙生孩子我都不知道,下了朝回來才聽說。你方纔回府去看過了嗎?”
“沒有。”
顧述白坐下,按了按脖子,“和太師商議關於寧帝投誠之事,站著說了太久的話,脖子有點酸。”
玉扶:“……”
她暗暗覺得,這是顧述白在諷刺天雲破矮。
顧述白假裝不知道她聽得懂,“對了,父親已經同意讓三弟去黎府提親了,就是這一兩日的事。算是雙喜臨門,我原想回府看看,想到你在宮中必定等得著急,索性先回來告訴你。”
玉扶如釋重負,“三哥終於肯去提親啦?我以爲他想拖到海枯石爛。這樣也好,六哥的孩子都出生了,三哥也該成婚了。我原先還擔心父親不同意,沒想到他同意得那麼快。”
“原先他不瞭解黎兔,那次你在英烈陵摔倒黎兔去陪三弟跪著,我回京之後父親和我提起此事,便說黎兔很不錯。雖然她在父親面前言語有所頂撞,可你知道的,父親不是那麼不開明的人,他更看重黎兔待三弟的情誼。”
玉扶抿著嘴笑,“父親也是這麼和我說的。”
顧述白擡眸看她,“那父親有沒有和你說,他覺得黎兔有點像你?”
玉扶愣了愣,想到黎兔先前進過宮,完全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模樣,年紀比玉扶大一二歲,但是性情只像十歲。
玉扶搖搖頭,“父親和你說的嗎?她像我……像小時候的我吧?”
顧述白輕哼一聲,“你也覺得不像是吧,我也覺得。其實父親就是喜歡女兒,尤其喜歡像你小時候那樣嬌滴滴、軟萌萌的。在府裡父親是最心疼姬媱和雲煙的,他嘴上不說,不過真遇到事情總是遷就她們。”
當然了,最遷就的還是玉扶。
玉扶聽罷眉頭微蹙,“哎呀呀,那可怎麼好?眼看孫輩都是男孩子,父親一定急壞了。對了,我忽然想到該給六哥的孩子起什麼名兒了。”
“什麼?”
“起個小姑娘的名字,將來父親一定最疼他。不如就叫……嬌嬌?”
噗。
顧述白默默放下手裡的茶盞,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擇了個閒暇之日,玉扶還是讓顧述白帶她回了一趟顧府,從宮城到顧府短短的距離,顧述白和御林軍、太監宮女們如臨大敵,小心翼翼地陪她出門。
月狐說孩子到這個月份不會有事了,可衆人還是擔心,像上次英烈陵那樣的事會再發生一次。
儀仗到顧府外,顧酒歌等人親自相迎,更是把她身邊圍得密不透風。
衆人都擔心她萬一摔了倒了,自己在旁也好扶著,至於有過不謹慎前科的瑤藍,早就被顧家幾個兄弟擠到了遠處。
瑤藍心知自己不夠仔細妥帖,索性不上前去,默默跟在後頭。
蘇雲煙正躺在牀上坐月子,見她挺著大肚子親自從宮裡出來,又是感動又是擔心,“玉扶,你對我太好了,嗚嗚嗚。”
玉扶坐在她牀邊,笑吟吟道:“月子裡不能哭,會落下病根的,快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奶孃把孩子抱過來,讓玉扶就著她的手看,玉扶仔細一看,孩子的眉眼十分清秀,生得更像蘇雲煙一樣。
她頓時放心了,“我給孩子起的名兒,正配他秀氣的容貌。就叫顧嬌嬌,你們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