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軍中毒的士兵好了大半,西昆大軍也從渙散懈怠,重新恢復正常。
兩隻林中相遇的猛虎,同時打了個盹兒,一陣大風吹過又同時被驚醒。
彼此齜牙對峙,新的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顧家軍的大帳中,人員齊肅,顧懷疆讓顧述白用沙盤,將他們父子昨夜探討的結果分析給衆人聽。
他自己坐在一旁喝茶,對顧述白很放心的模樣。
座中參將對這位少將軍同樣信服,他曾經獨立領兵立下過戰功,比起稍顯稚嫩的顧酒歌二人穩健許多。
“……根據探子回報,昆吾傷身上的蠱毒已經解了,正在整頓軍隊準備下一次的反撲。他們錯過了一次大好時機,昆吾傷爲了挽回自己的顏面,一定會對這次反撲慎之又慎。”
“他們現在需要的一場速勝,先穩固軍心,而後再圖攻城大事。所以我與父親認爲,他會選擇長川或者渭州下手,這兩城守衛的軍力不如竹關。就算一時攻不下,至少不會讓他們有多少損失。”
老金立刻道:“先前大將軍不是說,敵軍會以竹關爲主戰場嗎?怎麼又變了?”
顧述白看了顧懷疆一眼,後者朝他點點頭,顧述白道:“此一時彼一時,西昆軍中主將不再是柳況,柳況對竹關的特殊情結昆吾傷並沒有。何況現在是敵軍士氣處於弱勢,直攻主戰場對他們沒有好處。”
衆人聽著有道理,“對,那昆吾傷一定會去打側翼戰場。”
顧酒歌和顧寒陌是此戰中這兩城的守將,只是不知道顧懷疆會派別的將領去,還是增派兵力調整佈局。
兩人幾乎同時看向顧懷疆,後者笑了笑,“不必擔心。上一次對戰你們沒有取得勝果,不是你們技不如人。是我沒有下令指揮,也沒有給你們增派兵力,你們當時已經做得很好了。”
“這一次,依然由你們各自指揮兩城。”
兩人不由緊張起來,上一次長川和渭州只是作爲側翼被襲擊,他們尚且不能把握自如,這次若是西昆全軍攻入,以這兩城的兵力如何應對?
顧酒歌道:“那父親打算增派多少兵力給我們?”
顧懷疆擡起眼皮,“我說讓你們繼續各自守著這兩城,幾時說要給你們增派兵力了?”
不增派兵力?
以這兩城微薄的軍力對抗西昆大軍,簡直是螳臂當車。
顧寒陌蹙著眉頭,“父親,昆吾傷的毒既然解了,那他一定知道玉扶在我們軍中,再堵截通往仙人谷的道路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會不會把仙人谷附近那支大軍調回來?”
顧懷疆深深看他一眼,眼中頗有讚許之意。
還未開口,賬外士兵進來稟告:“大將軍,西昆鎮守在仙人谷外五里處的五萬大軍,正在朝我們趕來,預計明日一早就能到達竹關!”
說曹操曹操到,五萬大軍加上西昆那邊現有的兵力,不可小覷。
嚴華實拱手請道:“大將軍,如果不增派兵力的話,這五萬大軍一到,最北邊的渭州肯定守不住啊!”
渭州的兵力只有三萬,差距太過懸殊。
顧懷疆沒有開口,仍舊搖搖頭,“長生散之毒雖解,軍中卻損失了上萬兵力。我們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派遣到渭州了,只能維持原來的打算。”
這樣一來,顧酒歌肩上的擔子便重了許多。
衆人心中不安,無奈顧懷疆的決定已下,就不會更改。
嚴華實索性道:“末將自請前往渭州守城!二公子年紀輕輕,便是再英明神武,也打不了這麼困難的仗!”
他更不覺得由自己去領兵就能打勝仗,這般兵力懸殊,大羅神仙去也打不贏。
隔著一道屏風,玉扶坐在屏風後頭熬避毒草,藥香傳遍大帳中。
這藥不是拿來喝的,正是拿來聞的。
玉扶在仙人谷的時候,薰池時常讓她聞避毒草熬煮的氣味,時日長了能讓人體對毒藥的反應減輕。
避毒草太珍稀貴重,玉扶也只有五株,對於數十萬大軍而言約等於無,只好放在大帳中熬煮,盡力保住這些統兵的主將。
昆吾傷的毒計有一就有二,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辦法全用上了,只希望這一戰能夠平安取勝。
聽見帳中有爭執之聲,玉扶給爐火扇扇子的手忽然停下,側耳聽屏風外的動靜。
大帳之中人多,對情勢有不同理解產生爭執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這一次開口的居然是嚴華實,他一向性情溫和沉默,很少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玉扶朝帳門處一看,一個人形的黑影壓在上頭,嚴錚一定是聽見了他父親的話。
老金用力扯了嚴華實一把,示意他看顧懷疆的臉色,顧懷疆倒沒有說什麼,只道:“酒歌,寒陌,你們二人先出發吧,各自回渭州和長川去。敵人的進攻隨時可能發生,兩城不能沒有主將。”
顧酒歌和顧寒陌也沒有打算讓人替他們去冒險,父親不肯給他們增兵,一定有父親的道理。
在這軍中,他既是父親更是主將,他們身爲部將除了聽令沒有別的選擇。
玉扶一聽兩人要動身離開,立刻從屏風後跑出來,“二哥三哥,我去幫你們收拾行李。”
瑤藍不知道哪兒去了,她親自在屏風後頭扇爐子,鼻尖上蹭了一團灰自己也不知道。
顧酒歌下意識用手指替她抹掉灰,站在沙盤前講解的顧述白看到這一幕,眉梢一挑,到底沒有說什麼。
三人步出大帳,玉扶把手裡的扇子順勢交給門外的嚴錚,“屏風後的藥爐子別熄滅了,你去幫我扇會兒火,我很快就回來!”
嚴錚巴不得能進去聽他們說話,他在帳子外頭趴得脖子都酸了,“好,交給我了!”
他像只大兔子似的鑽進大帳,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他揚了揚手上的扇子,大搖大擺坐到了屏風後頭。
好像他手裡拿的不是扇爐火的扇子,而是御賜的尚方寶劍似的。
嚴華實不好趕他出去,衆人言歸正傳,顧懷疆道:“述白方纔的話還沒有說完,你繼續說罷。”
顧述白點點頭,朝嚴華實道:“諸位請放心,渭州和長川不會有事的,昆吾傷的主戰場仍然會在竹關。”
怎麼一會兒不在竹關,一會兒又在竹關的?
饒是衆參將跟了顧懷疆許久,一時也意會不了顧述白的意思。
他慢慢解釋道:“昆吾傷需要一場速勝,攻擊兩翼防守薄弱的城池是他最好的選擇。他會這樣想,我們自然也能想到,所以我們應該派兵增援長川和渭州。那麼——”
“昆吾傷難道想不到,我們會增兵長川和渭州麼?”
聽到這裡,衆人已經明白了,“明白了,反其道而行之!昆吾傷想到我們會增兵長川和渭州,那竹關的兵力自然減少。他又何必去攻打增兵後的兩翼?應該直接打兵力被減少的竹關啊!”
“怪不得大將軍說不必往兩翼派兵,還讓二公子和三公子去冒險,原來……”
嚴華實說不下去了。
他可以想象,顧酒歌和顧寒陌現在一定視死如歸趕赴兩翼,而後夜不能寐地思索對敵之策。
最後他們會發現,自己的努力根本派不上用場,敵人根本就不去他們那裡……
這次第,怎一個慘字了得!
顧述白看衆人神色,他們對顧懷疆這種坑兒子的行爲敢怒不敢言,暗暗心疼顧酒歌二人。
他輕咳了一聲,“諸位不必爲二弟和三弟擔憂,其實我剛隨父親上戰場的頭一年,父親也是這樣磨練我的。”
這種磨練的好處,就是讓他學會了自己去分析思考,而不是處處聽從父親的命令行事,卻不知爲何要這麼做。
後者培養出來的是能統兵禦敵的參將,前者培養出來的,纔是能指揮萬千兵馬的主將。
現在顧酒歌和顧寒陌可能理解不了父親的做法,但他們很快就會在以後的戰場上,察覺到這種培養的好處。
顧述白的話提醒了衆人,老金竟噗嗤一笑,“我想起來了!少將軍剛來戰場那年才十七歲,還——”
顧述白含笑,淡淡看他一眼。
誰願意把自己還是毛頭小子的黑歷史翻出來,給大家當笑話聽?
老金笑呵呵的臉立刻平復,低下頭去裝作自己什麼都沒有說。
他心中暗暗腹誹,大將軍教出來的孩子都跟大將軍一樣,看起來溫和得像讀書人,只要笑著看人一眼就能在氣勢上壓住人。
顧述白如此,連小小的玉扶都是如此。
他聽嚴華實說,這就是儒將和殺將的區別,前者以德服人,後者以武服人。
顧述白滿意地收回目光,身爲顧家軍的少將軍,這點氣勢他還是有的,“那我們繼續說,竹關再度作爲主戰場,應該如何排兵佈陣。”
……
玉扶跟著顧酒歌和顧寒陌回他們的帳子,說是幫他們收拾行李,其實根本用不著她。
兩人的行李幾乎沒有動過,從帝都來的時候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方便隨時轉移陣地。
玉扶一看,統共就是一人一個箱子,她尷尬地擺擺手,讓身後的士兵把自己給他們準備的物品拿出來。
一、二、三……
一共四個包裹,每一個都鼓鼓囊囊的,看起來東西不少。
玉扶一個個拿起來給他們,“這個裡頭是藥草,不敢說是解毒萬用的靈丹妙藥,危機時刻煎水服下好歹能延緩毒發,撐到我來。”
裝著藥草的包裹她一人懷裡塞了一個,顧酒歌笑著收下,一向話不多的顧寒陌卻蹙著眉頭。
“玉扶,你就不能像戲裡演的那樣,把草藥熬成一個小小的丹藥嗎?萬一我們被敵軍追殺流落荒野,哪有辦法生火熬藥。”
玉扶愣了愣。
對啊,她怎麼早沒想到?
一定是日夜兼程趕來竹關之後,一直忙得團團轉,忘了這個更簡便的法子。
現在想煉丹藥已經來不及了,玉扶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實在沒法子煎藥的時候,就嚼碎了吞下去。還有……”
她露出揶揄的笑容,“三哥不是最討厭聽戲了嗎?”
這下輪到顧寒陌尷尬了,玉官那件事的確是他做得不妥,玉扶時常拿來打趣他。
她又撿起兩個包袱,仍是一人一個,“這裡頭是點心和肉乾,是從帝都運糧來的人送來的。”
顧酒歌稍稍打開一看,裡頭的點心都是御膳房的花樣,一看就不是給軍中將士的。
“這是陛下給你送來的吧?我聽軍中的將士說,陛下給你送了許多公主儀制該有的東西,生怕你在邊關受委屈。這些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們不挑食。”
“不管不管,就要給你們!”
玉扶難得任性一回,把她給兩人準備的東西都分派好,心中才稍有安慰。
兩人忽然明白,玉扶剛纔在帳中聽見他們分析兩軍情形,她是擔心他們兩人有危險,又明白顧懷疆的軍令不能更改,纔會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擔憂。
她到底還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真是難爲她了,顧酒歌望著她頭頂,忍不住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