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霜也不是那逆來順受的主兒。
好像每個人都覺得,她今日應當是來請罪致歉的。
可是,憑什麼呢?
又不是她自願從牢獄中出來的。
雖然這樣說聽上去有些惡劣,但事實就是,是裴度將她帶出來的,但陛下並未追責他,反而是想要將這件事怪罪在她的身上。
很有趣。
江燼霜沒做過皇帝,但她大概也能猜到皇權(quán)在朝堂上的地位。
都說皇位上的這位天子至高無上,權(quán)利無邊。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朝堂之上,想要成爲中流砥柱,甚至黨羽衆(zhòng)多的朝臣自古以來多了去了。
真要說起來的話,有些大臣憑藉著蒙陰與幾代權(quán)勢家族的積累,地位甚至要比新皇要高貴許多。
就拿江南司家舉例,若不是司家家主司北桓主動退離朝堂,只做皇商,極少赴京,那這位司家家主積累下的人脈與權(quán)勢,或許要比如今這位天子要沉重許多。
皇帝登基,想要平衡各個朝臣與家族之間的關係,可不是隻靠著生殺大權(quán)就可以的。
換言之,爲了制衡朝堂局勢,其實皇帝能夠動用的權(quán)利,都是有限度的。
超過了這個限度,諫官死諫不說,就單單是文武百官的唾沫,也夠天子忌憚的了。
是以,天子啊,在責難誰這件事上,也是要看人下菜碟的。
你瞧,如今裴度一朝得勢,扶搖直上,本就萬人之上的地位,如今更是無可比擬,讓朝臣望塵莫及。
若是如今因一些“瑣事”懲處他,別說朝臣不樂意,就是那京城百姓,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江華琰當然清楚這一點。
應該說,江華琰就是太清楚這一點了,所以,他的責難並未降在裴度身上。
——反倒降在了她的身上。
只要懲罰了她,不僅能夠彰顯皇室威嚴不可侵犯,也可以算是敲打了裴度,讓他不要做權(quán)勢之外的事。
對於江華琰來說,確實是當下最合適的做法了。
但是不行。
——江燼霜覺得不行。
她這麼乖,又什麼都沒做錯,憑什麼要懲罰她呀?
所有人都覺得,她今日來找江華琰,就是爲了請罪。
但江燼霜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哪有什麼罪需要請。
讓她做敲打旁人的墊腳石,也要看看她願不願意纔是。
“放肆!”江華琰怒拍桌案,眉梢壓低,“昭明,是朕太寵你了,讓你連規(guī)矩都忘了是嗎!?”
江燼霜挑眉,嘴角笑意不變:“父皇不必動怒,兒臣只是不懂,想要請教父皇而已。”
江華琰冷笑一聲:“裴度爲國駐守邊疆,擊退北槐敵軍,即便當真犯了些小錯,也不必過分苛責。”
江燼霜聞言,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
她的眸光冷了下來,語氣也沉:“那王叔呢?”
一瞬間,原本安靜的書房更加死寂。
一旁的康公公原本還垂頭聽著,聽到江燼霜這樣說,康公公猛地擡頭,瞪大了眼睛,眼神示意江燼霜不要再說!
江燼霜並未看他。
只是凝視著江華琰,語氣沉冷:“父皇說裴度功大於過,不必苛責,那王叔呢?”
“王叔戍守邊境十餘載,手起厚繭,一身病痛,父皇怎麼不肯對王叔寬宏些呢?”
“江燼霜!”
江華琰叫江燼霜名字的時候,顯然是真的動了怒!
他死死地盯著江燼霜,一字一頓道:“睿陽王江不霍,覬覦朕的江山,意圖謀逆,禍亂朝政,你想讓朕如何寬宏?”
“將萬晉江山,雙手奉上嗎?”
低笑一聲,江燼霜搖搖頭:“父皇說得對,兄弟手足,哪裡比得過這萬晉江山重要。”
“江燼霜,別耍你的小性子,”江華琰沉聲,“從前教你的那些,全都忘了是嗎?”
江燼霜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嘴角,挺直了身姿看向江華琰:“父皇教誨,兒臣猶不敢忘。”
江華琰:“如今睿陽王的屍身也已入太廟,你那些心思,便也全部收一收。”
虎符沒了,底牌便就沒了。
從前,江華琰可能還會忌憚江燼霜身上的“虎符”,對她溫和一些。
如今經(jīng)過昌平王謀反一事,便也能夠知曉,江燼霜身上根本沒有虎符。
江華琰便也不必忌憚什麼了。
如果一定要說忌憚的話……
江華琰微微蹙眉,眼前浮現(xiàn)出裴度的身影。
但也只是一瞬間,他冷哼一聲,看向江燼霜的眼神盡是厲色:“昭明,你也到了年紀,該物色一下駙馬人選了。”
頓了頓,江華琰指骨輕叩桌案,語氣冷肅:“如今北槐軍隊被擊退,意欲與我朝重新簽署盟約,這幾年應當不會再侵犯我國邊土。”
所以,也自然不需要萬晉的公主去和親,爲兩國和平做保。
江華琰語氣冷冽:“這幾日我會讓康公公準備些人選,你的婚事,也儘早訂下吧。”
江燼霜笑了笑。
“兒臣的婚事先放一邊,如今有一件事,兒臣還請父皇成全。”
“何事?”
“大理寺少卿沈淮鶴,朝堂之上爲兒臣說了幾句話,父皇當時遷怒於他,如今水落石出,父皇也應當解了他的禁足纔是。”
江華琰指骨微頓,他先是低頭看著桌案上的奏摺,半晌,終於冷笑一聲。
擡頭,目光與江燼霜對視。
“所以,你今日前來,是爲了沈淮鶴?”
“自然,”江燼霜語氣誠懇,“兒臣以爲,如今既然已經(jīng)證明兒臣是無辜的,那沈少卿自然也不必受罰。”
江華琰的脣抿成一條線,語氣冷肅:“昭明,你是在怪朕?”
江燼霜笑了笑:“父皇怎麼會這樣說?兒臣只是覺得,不應該寒了臣子的心。”
江華琰沉聲:“你的罪名雖已解除,但沈淮鶴當朝忤逆天子,言辭激烈,本就該罰。”
江燼霜嘴角帶笑,眼睛卻微微瞇起,一字一頓:“若說兩句父皇不愛聽的便是忤逆,那本朝的諫官史臣,早就被殺了一萬次了。”
“他是大理寺少卿,並非言官。”
“若只有言官才能諫言,那父皇何不免了早朝,只聽言官整日勸諫呢?”
“沈淮鶴當衆(zhòng)頂撞,便是不顧皇室尊威!”
“皇室尊威,並不是靠禁足忠言逆耳的臣子來彰顯的!”
“昭明!你是成心要與朕頂嘴嗎?”
江燼霜定定地看向江華琰,一字一頓:“事有非宜,須明言以正。”
一瞬間,江華琰瞳孔微縮,擰眉看她。
江燼霜神色不變:“父皇,這是您教給兒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