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前幾天,江燼霜面前的夏玉蓉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白蓮雪月。
而現在,京墨抓著的那個女子,長髮凌亂,衣裙狼狽,就連臉上都是蓬頭垢面。
京墨只是看了一眼,便皺緊了眉頭。
即便是身在萬晉邊陲,對於夏玉蓉的事情,京墨也是有所耳聞。
聽說夏府夏文斌歸順了昌平王,前些日子,昌平王潛回白玉京,想要號令黑甲騎時,夏文斌也跟隨在左右。
據說,被黑甲騎的士兵,一槍挑出了腸子,身子被劈砍成了兩半。
死狀慘烈。
多事之秋,朝中有幾個大臣意志不堅,聽信了昌平王的遊說,歸順江澤意。
如今塵埃落定,成王敗寇,那幾個朝臣的下場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早在他們的隊伍還沒進京城之時,官家的旨意便下來了,夏府被查封,所有財產地契全部充公。
夏府的下人也跑的跑,死的死。
只是京墨沒想到,這夏玉蓉居然還能跑出夏府。
看樣子,是準備逃出京城了?
對於這位夏玉蓉夏小姐,京墨是有印象的。
如果說整個長安城中,還有哪家女子能與自家大人攀上關係,那估計也就只有這位夏玉蓉夏小姐了。
京墨跟隨在自家大人身邊將近三年,即便不去刻意打聽,也能感覺到,這位夏小姐在利用大人的權勢與地位攀關係,撐場子。
不算客氣地說,夏玉蓉若不是借了大人的名聲,她不可能在京城貴女的圈子裡這般如魚得水。
大人應該也是清楚這一點的,只不過他好像是默許了她的做法,極少理會她的事情。
——這似乎給了夏玉蓉得寸進尺的錯覺。
如今,男人高坐轎輦之中,而她跪拜在馬車下,慌亂地磕頭求救:“裴、裴哥哥!裴哥哥救我!裴哥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玉蓉是被昌平王蠱惑,這才一時失了分寸,裴哥哥我不能死!你一定不會讓我死的對不對!?”
她跪在那繁華高貴的儀仗前,手腳並用往前爬著,想要去抓裴度馬車上的車樑。
可不等她再靠近,京墨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裳,將她扯在地上!
“大人,”注意到周圍百姓投過來的視線,京墨抱拳擰眉,“屬下帶她去見官!”
“裴哥哥!裴哥哥救救我!我要去見官!他們會把我帶去教坊司的!我不想侍奉那些人!!”
聲嘶力竭地呼救。
滿目狼狽。
她的裙襬衣角上滿是泥濘不堪,一如江燼霜第一次見她,她也是這般落魄狼藉的模樣。
經年之後,好似黃粱一夢。
她仍是那長安街上,擔驚受怕,食不果腹的流亡百姓,從未變過。
終於,在歇斯底里的呼號聲中,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掀起車簾,露出了衣尾上那繁複又精緻的祥雲金紋。
“她說,要我保護好你,否則她會怪我。”
男人聲音清雅淡漠,半分情緒不起。
夏玉蓉聽到這句話,卻好像是被誰噤了聲,瞪大眼睛,一臉茫然驚恐地看向高處的男人。
帷幔並未全部掀開,只能看到他的長靴與衣襬。
幔簾上覆雜的紋樣,昭示著主人身份的尊崇。
“她說你性格膽怯,小心脆弱,但天真溫柔,純樸善良。”
“她說你心思細膩,只是寄人籬下慣了,需要更多關心愛護。”
男人的聲音清寂冷漠,波瀾不起。
“夏氏,我很嫉妒你。”
“她走時不肯爲我留下隻言片字,卻說要我護好你。”
夏玉蓉錯愕地瞪大眼睛,看向馬車的眼神帶著不可置信的茫然與恐慌。
“她如果知道,她守護的人變成這樣,該有多傷心啊。”
一瞬間,如同一道驚雷從夏玉蓉的耳邊炸開來一般。
後知後覺的,夏玉蓉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並不是毫無偏私的皎月清風。
也並不是與她有著什麼心照不宣的感情與默契。
他甚至從不曾在她的身上多費口舌與工夫。
他說,夏氏,我很嫉妒你。
他說,她如果知道了,會很傷心。
——他哪裡是什麼清風明月,哪裡有什麼郎豔獨絕。
他偏私卑劣,嫉妒成性。
唯一的那點,那一點點護著她的心思,只是因爲她或許都不曾上心的一句囑託。
想到這裡,夏玉蓉蒼白一笑,眼中滿是茫然。
她好像錯了。
自始至終,都錯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京墨腰間的佩劍漆黑。
再沒猶豫,夏玉蓉抽出京墨腰間佩劍——
“嗤——”
帷幔緩緩落下。
馬車中,男人的聲音清冷淡漠,像是並未看到那滿地血跡。
“走吧。”
京墨緩緩回神:“是。”
——
江燼霜身上的骨頭被打折了幾處。
只是稍稍活動一下,就一陣刺痛。
因爲有幾次被打昏過去,江燼霜已經有幾天沒有算時間了。
——也不知道外面到底過去多久了。
動動手指頭,江燼霜想要靠著那點痛感牽回些神智。
口鼻之中全是鐵鏽的味道,江燼霜的眼睛像是被糊上了一層血霧一般,看不清視線。
腦袋昏昏脹脹的,耳邊的嗡鳴聲陣陣,像是要將她吞沒。
她躺在草蓆之上,身上那身紅裙早就被血浸透,又因爲血跡乾涸,凝結出一塊塊駭人的血漬。
意識有些模糊。
迷迷糊糊間,她莫名想起,很久之前,她若是受了傷,睿陽王叔見了,眼圈一紅,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哭起來真兇啊,江燼霜分明都受傷了,還要分出心神來去勸慰他。
“王叔,都是小傷,您瞧,都包紮好了。”
她總是這樣說。
對她而言,除了死,都算小傷。
那時候,王叔怎麼回答她的來著?
他說……
他說。
“我的霜兒這樣好,日後王叔若是不在了,誰心疼你呀?”
王叔,我不用旁人心疼的。
江燼霜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
也從不認爲自己會讓誰覺得心疼。
世上過得苦的人多了去了,她能活著,就已經不算苦了。
“吧嗒吧嗒——”
似有水滴落在江燼霜的臉上。
江燼霜動了動眼皮,費力地睜開眼睛。
聽覺是後知後覺恢復的。
她似乎聽到了京墨驚慌無措的聲音。
“殿下!殿下您別怕!大人讓屬下來救您了!”
誰?
救誰?
哦,好像是……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