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祥平瞧瞧常思豪,一指六成和尚,笑道:“他入空門,我不出仕,其間倒有不少聯繫?!?
常思豪很是奇怪,六成和尚含笑不語。袁祥平擱杯於桌道:“軍侯可知唐門來歷?”常思豪道:“略知一二。”遂把唐根對自己所說的重複一遍。袁祥平笑道:“不錯。唐即是空,一百八十多年前唐家還不姓唐,那時家中有一子弟雖然身在佛門,卻參與軍政,替人策劃用兵,致使天下生靈塗炭。一大家族引以爲恥,因此才避到了四川改姓爲唐。然而,軍侯可知唐門原來的姓氏?”常思豪心想唐根說的是“幫人打架”,怎麼原來是“替人策劃用兵”?這差別可就大了。至於原來姓什麼,更是一帶而過,根本未曾細說。當下搖了搖頭。
袁祥平臉帶笑容瞧了六成和尚一眼,見他沒有遮護的意思,便道:“姓姚?!?
“哦……”常思豪低低應了一聲,忽然眼睛亮起,心道:“咦?一百八十多年前,那不是燕王朱棣靖難起兵之前麼?朱棣身邊出謀劃策的重要軍師,正是一個僧人,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姚廣孝。難道……”
袁祥平瞧著他會意的表情,微微一笑:“不錯。姚家逆子,正是廣孝。他幫助燕王訓練軍士,打造兵器,密謀策劃,提出‘清君側’的口號,讓朱棣打起靖難大旗,殺入金陵奪取建文天下,大違佛門清淨之道。姚門乃積善人家,對此深以爲恥,後來見廣孝衣錦還鄉,便閉門不納,廣孝二次來時,其姐不顧親人攔阻,開門將其大罵一通。這便是姚家避禍遷居、改姓爲唐的根由了。後來每代舍人出家爲僧,也是爲贖此罪孽?!?
常思豪大感訝異,實想不到原來唐門竟有如此背景,怪不得定下不與官斗的規矩,寧可孤隱深山、荒度春秋,以致於連唐太姥姥身死,唐家兄弟還是要含悲忍痛攔著,不讓唐根殺武志銘等人??磥硭麄儾皇菓峙鹿俑菍@一切懷有著深深的厭棄。
袁祥平道:“燕王朱棣雖然暴虐,可是登基之後勵精圖治,建起永樂盛世,使天下一改宋元以來衰頹,直追盛唐景象,一切壞事,似乎都變成了好事。姚廣孝所做所爲究竟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是助紂爲虐,還是輔國賢臣,可也難說得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爲一個人說過好話,那個人,便是方孝孺。”
常思豪道:“這個我倒聽過。方先生有大才,是建文帝的老師,在靖難之役的時候,寫了不少討伐朱棣的檄文。姚廣孝對朱棣說破城之後不要殺他,否則天下讀書種子就絕了??墒轻醽沓瞧品较壬磺埽活欁约盒悦?,大罵朱棣是篡位的燕賊,結果被誅了十族,那是自古至今,從來沒有過的慘事?!敝袊怨乓詠恚钪氐淖镞^無非是誅九族,被誅十族,可說僅此一例,當年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因此連常思豪這不甚讀書的人也很熟悉。
袁祥平表情沉靜,緩緩地點了點頭:“孝孺祖爲人端正,視祖宗禮法爲雷池,兼受建文帝知遇之恩,故爲之死節。然後世觀之,多言永樂之盛,不免笑其愚忠。唉,勝者王侯敗者賊,世事總是難說得很?!?
常思豪聽他稱方孝孺爲祖,那自是方家後裔了。心中極感震訝,然經過程連安的事之後,心裡頭祖輩是祖輩,後代是後代,早分得清清楚楚,所以此刻對袁祥平也不覺有何該特殊尊敬之處。
六成和尚道:“方家當年雖被誅了十族,卻並非沒有遺留下後代。方孝孺之兄方孝聞,死於孝孺之前,其孫在朱棣派人來抄家之前,爲秦淮河邊一夥水賊拐走,賊人尋去勒索時才發現對方家已被抄,也就是在這時候,才知所拐之人是方家子孫。衆賊因慕其名,不忍加害,將這孩子收養起來,後又經綠林英雄救助,輾轉到了眉山,長大後改方姓爲袁,就此在四川留下了隱秘的一枝?!?
袁祥平見常思豪眉頭微蹙,問道:“軍侯這是何意?”
常思豪道:“請恕在下無禮。袁姓,取的應是‘圓’意,改方爲圓,豈非磨去棱角,變成了軟蛋?”袁祥平哈哈大笑:“好!軍侯不愧當世英豪,說話果然直爽痛快!嗯,想來我祖上避禍到此,倉皇流離,心灰意懶,大概也確有此意,不過做人做事麼,也實不能剛方自愎,過於用強?!?
六成笑道:“先生說的是?!兑住冯叀煜峦瑲w而殊途’,做人亦當外圓內方,在臨變之中恪守原則,於守則之外,尋求變通才好,否則枉死無益。爲官者,處高位、近君王,往往須莫顧而進,希意道言,雖可爲民謀福,不免爲奉一人而遠天下。而天下百姓貧不如富,富不如知,知明而行無過,方爲真福也。是以袁老一生絕仕不進,設館刻徒,講學佈道,以期發民愚塞、開民智慧,這一片憫世情懷,侯爺不可不知。”
常思豪琢磨著他這行爲與百劍盟的做法是一下一上,目的倒是相同。既然兩人都將隱秘身世合盤托出,自己也沒什麼可隱匿的,當下便將鄭盟主想通過滲透內閣掌握權力、進而改變政策走向、清理官場、整飭兵備、丈量土地、利惠世民的思路講說一遍。袁祥平聽得瞠目啞然半晌,擊桌道:“老朽一生授徒不過數百人耳,此人雄才大略,勝老朽十倍!此事若成,天下受惠何止萬億?”
常思豪嘆道:“可惜鄭盟主大業未就,不幸身亡,在下雖然下定決心承其遺志,奈何才學不逮,面對京師種種,總覺力不從心,尤其徐階、郭書榮華等輩智慮過人,每每與之較量,均處於劣勢下風。這劍家宏願,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實現了?!?
六成笑道:“郭書榮華幽藏東廠,行事密深,便不好說。徐階老兒不過冢中枯骨,有何慮哉?”
常思豪喜道:“禪師有對付他的辦法?”
六成笑道:“此事易耳。徐階狡儈陰深,對付不易。世人若要動他,多半要想到他二子身上……”常思豪道:“不錯。我這回南下,便準備尋找機會,抓徐大、徐二爲禍鄉里的證據,以便回京奏告皇上,彈劾徐階。”六成道:“若真如此,則事情必敗無疑?!背K己酪汇叮骸斑@話怎麼說?”
六成道:“當初嚴嵩倒臺,便是敗在其子嚴世蕃身上,徐階在背後操縱此事,能不慎懼?因此他纔將兩個兒子安排在家鄉華亭,這便是天高皇帝遠。一旦出事往來究查不便,就能給他們容出造假舞弊的時間。即便你抓到了真憑實據,到京裡也變成了假的?!?
常思豪道:“這麼說,抓證據就沒用了?”
六成道:“有用。證據要抓在手裡,但卻不能用它去告。”常思豪更感奇怪。六成道:“告到皇上面前,便是給徐階封死了退路,勢必引起他強烈反撲,以他在朝中的勢力和皇上對他的依賴,他完全可以指鹿爲馬,就算皇上心裡明明白白,到時候也要權衡輕重,舍卒保車,替他遮掩?!?
常思豪心裡清楚,自己當然就是那個“卒”,想到有真憑實據也扳不倒徐階,頓感壓抑。
只見六成輕鬆一笑:“官場的規矩,就是要欺上瞞下,這證據,上面的人不能知道,底下的人不必知道,給誰看,還用說麼?”
常思豪遲疑片刻,道:“您的意思是,是給李春芳、陳以勤、張居正這幾位閣老瞧瞧?”
六成搖頭:“這些人或依附於徐階,或實力不夠,或明哲保身,給他們瞧也無用。”
常思豪奇道:“那還有誰?難不成給徐階自己瞧?”
六成笑道:“正是?!?
常思豪大瞪兩眼,奇到無以復加,只見六成笑道:“可以讓他瞧一點,也可以半點不讓他瞧見,但是你手裡有證據的事,一定要讓徐階知道。他發現敵人手中有好牌必然緊張,馬上會調動一切準備反擊,因不知內容、無處著力,又只好等著對方打出來??墒悄銋s偏偏不打?!?
常思豪略聽出些門道,臉上露出欣喜探究之色。六成道:“官場中向來能治一服不治一死,只因命不是命,權纔是命,爭權時可以打得破頭流血,一旦前任挪出位子,後來者反要予以照顧,這樣去者不受咎,來者無非議,大家都有臉面。他見你不動手,反而會越發坐立不安,推想敵人這手牌一定勝算在握,之所以未動,是給自己留了個退身讓位的機會?!?
常思豪忍不住插言道:“這可是笑話了,難道他能主動請辭?”
六成道:“徐階和你不同,他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上了年紀的人,總要爲自己和兒孫想一想後路。他在官場多年,深知其中兇險,發現對手的厲害和決心之後,一定不想落個身敗名裂、晚節不保。況且被人彈劾後就算壓下,也勢必搞個灰頭土臉,折了麪皮,在內閣再待也不安生。倒不如主動請辭,落個風風光光?!?
常思豪暗思:“徐階上了歲數,心裡確有不安,否則也不會結交聚豪閣。這倒和江晚所說的對上了。而且他已經如日中天,卻仍在朝中不住安插人手、培植黨徒,本身也是一種不安的表現?!?
六成道:“縱使徐階戀權不捨,到時候再找些言官御史,尋些雞毛蒜皮小事敲敲打打,以他的年紀,每日驚懼惶恐、殫思竭慮,還能撐上幾天?”說完夾了一筷子豆乾擱進口裡,抿嘴笑嚼。袁祥平大笑道:“用圓不失方,以柔克堅剛。敲山驚虎去,攪海引龍翔。禪師妙計,果然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哈哈哈哈!”
兩人正在相視大笑之際,卻見常思豪忽然擱盞,避席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