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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排場

“常兄!”

常思豪聞言止步。

劉金吾轉過身來,面對他十步開外的背影:“其實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覺得能仗祖宗的福廕,做這麼個小官,衣食無憂,也就夠了。每日玩玩樂樂,玩夠了就抱怨幾句,抱怨完了,再接著過原來的日子。什麼考武舉、做大元帥,都是想想而已,心裡從沒當真過。”

冷風掠過橋面,常思豪背影靜默,衣帶飄起。

“沒想到,自己不當真的東西,說出來竟然被你當真了。”

劉金吾側身面向橋下,手扶石欄,目光沿著水道望遠:“本來我以爲,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聽了你的話,倒忽然覺得應該乾點什麼,讓這份人生不至於爛得太難看。好歹,我也是將門之後呢!”

橋下水道乾涸,荒草零落悽清。

常思豪眼皮垂落,心中浮現出的卻是一副稚容。忖道:“這話若是能從那孩子口中說出來,該讓人多高興?”

隔了一隔,微轉身形一笑:“是啊,把菜醃酸也算別有風味,總好過擱在那兒放臭了。”

劉金吾和他對視片刻,嗤兒地笑出聲來,又擺出一副埋怨的面孔:“誒!我剛纔可是很認真的!我保證,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這麼認真過!”

常思豪笑道:“是嗎。那你最好多認真幾次,就能開個麪館,做雞皮疙瘩湯了。”

劉金吾幾步追上,笑嘻嘻道:“大哥別取笑我啦,其實我這人認真起來,辦事還是有譜的。”常思豪道:“是嗎?有譜以後就多彈彈。”劉金吾嘻嘻一笑,又道:“要說起來,我從小什麼都有了,之所以不成大器,就是欠一樣。”

常思豪道:“欠什麼?”

劉金吾鄭重其事地道:“欠罵。”

常思豪翻起白眼往前走。劉金吾邊追邊道:“是真的!我從小做事乖巧,家人從來不罵我,在皇上身邊也伺候得體,從來沒捱過批,說過我的就倆人,你是其中一個。”

常思豪問:“另一個呢?”劉金吾笑道:“是顧姐姐。她除了說我,還罵過我,可是罵得越狠,我越舒服,心裡和她也越親。您也罵我兩句吧。”常思豪搖搖頭覺得極是無聊,繼續前行不語。劉金吾又笑嘻嘻地跟上來歪纏道:“大哥,你不罵就算了。那再多教我點兒別的吧……”

常思豪眉鋒微擡:“你還想學什麼?”劉金吾虛揮一拳道:“比如,怎麼打人。”常思豪道:“用步子卡定敵人方位,還不是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劉金吾嘬著嘴脣:“說的也是,不過光會步子好像剛剛入門而已,要是會兩手什麼絕招之類的就更好了。”常思豪斜眼瞧他一陣,道:“那我再教教你暗器罷。”劉金吾大喜:“好啊!”常思豪負手前行:“還是算了,你的暗器功夫,比我只強不差。”劉金吾大奇追問:“我哪兒會暗器?”常思豪道:“怎麼不會?你的暗器功夫天下知名,扔玉米是一絕。”

劉金吾怔而停步,忽大悟而笑:“啊哈,那,我不就成狗熊了嗎?嘻!”頭一歪,擡手敲了敲自己腦袋:“嗯,掰一根,扔一根,百發不中,亦可以量取勝!不賴不賴!”常思豪哈哈大笑。劉金吾道:“對了,您這‘無上英雄門’是哪裡的門派?我怎麼好像沒聽過呢?哎,等等我,等等我……”追了上去。

過橋不遠便是馬市,劉金吾在馬廄中間蹲一會兒站一會兒,絮絮叨叨地摸來講去,他對相馬也頗有研究,聊天之間還幫人賣了一匹,搞得衆多馬販子對他大是敬佩,若不見他身上衣著華麗,直想拉他來做夥計。兩人逛一大圈出來,在街上嘗些小吃,常思豪惦記著絕響入京之事,便又到獨抱樓來,離老遠卻發現外面幌旗皆撤,大白天的竟然上了門板,貼上了封條。他急衝幾步,已然看清封條上是歇業二字,並無官封印跡。

劉金吾咧嘴怨道:“搞什麼,離小年還有幾天,不至於歇得這麼早罷?”

常思豪正待上去敲門,卻瞧後巷內人車擁擠,聲音噪亂。過來一看,排頭都堵在獨抱樓後院門口。兩人擠近,打過招呼入院來,只見滿地的木料、彩漆等物堆積如山,工匠夥計們搬來搬去忙活不斷。

門人往裡面傳報,陳志賓出來見他大喜:“您來得正好,少主今日便要進京,馬總管一早就迎出城去了。少主爺還指示,咱獨抱樓要搞一次盛大的重裝開業,力爭在年後把這第一把火燒起來。”常思豪這才放心。見各處事務繁忙便讓他去打理,自帶劉金吾出來往前街走,劉金吾笑道:“光看這備料的架式就知動作不小,秦家不愧晉中鉅富,辦起事來真是大手筆呢!”常思豪想到獨抱樓原本已然華麗異常,再行重裝似乎沒有必要,絕響沒進京親自看一眼就做出這樣的決定,未免有些欠考慮。也不說話,在獨抱樓旁邊尋間茗館,找了個座位喝茶等候。

茶館角落裡男執鼓板,女攏三絃,一對藝人正自表演鼓子詞。絃聲蒼然,鼓板叮咚,兩種完全不同的音色往復交替,頗有韻致。

鼓子詞本以大段敘事爲主,間以曲詞,夾敘夾唱。此刻這一出《淚三分》正敘到關夫子麥城身死,英魂不散,飄至玉泉山頭,普淨禪師一句“雲長安在?”說得英雄頓首,滿堂嗟呀。隨後鼓點一變,三絃起調,那女伶唱起詞來。

常思豪腦中想事,對唱詞原是入耳未聞,但聽到“桃園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與王”一句卻入了心,目光垂低,忖道:“都說自古桃園三約誓,哪個相交到白頭。結義之時或許心在一處,可是星移斗轉,人終是會變的。這次與絕響重逢,雖然場面如舊,心裡卻總感覺有些異樣,也不知是他變得多些,還是我變得多些?我們這份兄弟情誼,還能持續多久?”

不知不覺一壺茶下肚,臺上已換了曲目,那男子唱道:“一片真心向誰哭?枉負蘭情兩三株。時樣錦白全無信,春盡原來是我輸。”女子款弦接續:“妻不妻來夫不夫,情到濃時受情誅。英紅豔舞知春盡,好夢闌時我亦哭。”男子念幾句白,又唱:“何必夫來何必妻,燃箕煮豆兩相宜。不信雨後觀虹起,終向如來行處棲。”

常思豪沒留心聽故事,聽這唱詞淒涼,似乎說的是夫婦之傷,一時心頭苦梗,若有所思。劉金吾倒是喜樂隨時慣了,一陣鼓掌叫好,一陣掏錢打賞。

這時忽聽外面鈸鐃碎響,一波沉悶肅穆的“嗚”聲傳入館內。

衆茶客大奇,不少人涌在窗邊,掀簾觀望。

常思豪心知秦絕響喜歡惹人注目,莫非這又是他特意搞出來的排場?隨之望去,只見街口處團團如蟻的百姓正兩下分開,當中現出一隊人來。

排在隊伍前面的人分作兩排,約有二三十號,一個個頭戴栗色氈帽,身披紅袍,右臂袒露於外,左掌立於胸前。另有十人共同扛著兩根丈許長金粉刷就的巨號,號身遍佈花飾浮雕,古樸厚重,每隔三尺左右便有一處節環,環上拴掛各色彩穗,風中擺搖。後面兩名粗壯的漢子雙目睜圓,吹得兩腮鼓起如球。

再往後看,一乘古怪的肩輿正緩緩移行。這肩輿底部是長過三丈、城磚般寬厚的兩方巨木,中間刻槽,有十數根同樣規制的短方木打橫嵌入槽口,呈井字形榫合堆疊向上,由寬到窄,像一尊小小的塔基。最上層安放著一張紅漆法座,周圍拴滿各種顏色的布條。

肩輿漸行漸近,便看得出其工藝仍是稍嫌粗糙,但是木質極其細密,有一種鑌鐵般的沉重感。法座上一名膚色黝黑的僧人背靠金花軟墊,於流蘇黃傘下閉目安然穩坐,看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生得顴橫口闊,巨鼻如鬥,一身雪樣白袍在陽光下泛起輝光,殊勝莊嚴。他懷裡橫抱著一個小僧,小僧似已睡著,半身爲一襲錦被所掩,長長的被角一直垂落在法座之下,上面繡有無數火焰、花朵和雲煙,當中一隻白色海螺素淡聖潔。

底下扛肩輿的腳伕約有十六七人,面目也都不似中土人士,一個個身柴骨瘦,頭髮虯結,黑皺的臉龐油汗生光,身上衣衫破舊,有些人甚至沒有鞋子,有如風乾樹皮般的腳面與地上的殘雪冰晶形成奇異的對比。他們被這巨大的肩輿壓彎了脊背,在雪地上艱難行來,令人望之心惻。然而每個人卻都目光篤定,彷彿在享受著一份無上的榮耀,引得圍觀百姓指指點點感嘆不已。

常思豪喃喃道:“這僧人好大的排場。”

劉金吾臉色忽然變得無比正經:“他是丹巴桑頓,是雄色寺根本上師丹增赤烈座下五大弟子之一。”

常思豪問:“你認得他?”

劉金吾搖頭:“不認識。”手指去:“我認得那法旗上的金剛。”常思豪順他所指方向瞧去,只見法座後有一面綴滿孔雀尾毛的大旗,五色斑斕,十分華麗。旗上繡的金剛像遍體深藍,乍看上去竟有五個頭,其實爲雙身形象。主身生有三眼三頭六臂,手執寶劍、蓮花等物盤膝而坐。懷中所抱女體膚色稍淺,雙腿勾在男身腰際轉頭外望,也是三眼三頭六臂,卻只瞧得見兩張側臉,眉目若怒若怨,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劉金吾道:“那便是密集金剛,他懷抱的明妃叫做金剛母。傳說丹增赤烈的五大弟子分別爲五大金剛轉世化身,丹巴桑頓便是密集金剛轉世。這法旗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打出來的。”

“明妃?”

常思豪瞧瞧法旗上的女體,又往丹巴桑頓懷裡看去,由於對方移動中角度的變化,已經看得到那沉睡小僧的側臉。只見小僧面部用油彩整體塗藍,眉心上方也畫著一隻眼睛,姿態便如旗上女體相類,只不過身子不是騎抱,而是平躺,白細的頸子擔在丹巴桑頓的臂彎。雖然身爲錦被所覆,但仔細瞧來,這小僧胸部微微墳起,確實像個女子。

劉金吾見他皺眉,忙道:“您可別誤會,此爲‘樂空雙運法相’,絕非淫邪之術,其實明妃是密修者的同修夥伴,由她專修智慧,而密修者專修慈悲,修行有成則慈悲與智慧具足,便可廣利天下,度化萬物蒼生,樂空雙運大法是噶舉派至高絕學之一,修習此法得大成就者代有其人,比如……”

“等等!”常思豪對什麼金剛、大法之類毫無興趣,但聽到噶舉派三字,心頭卻是一動。當初自己和秦浪川、祁北山一行人去刺俺答時途遇索南嘉措,便聽他提到過這一教派的名字。忙打斷道:“你剛纔說‘噶舉派’?是不是西藏的?”

劉金吾道:“是啊。噶舉派是西藏佛門正宗,支系頗多,徒衆亦廣,雄色寺便屬於其中一支。咱們京師白塔寺就有他們常駐的僧人。”

常思豪奇道:“他們派人住在白塔寺幹什麼?”

劉金吾道:“咳,白塔寺是忽必烈所修,本來就是喇嘛廟,只是咱大明建國把喇嘛清走後一直沒人打理,中間修過一次,香火也不旺,直到十幾年前小池宗玉做了主持,才撐起了一點局面。他是少林寺方丈小山宗書的師弟,卻更喜歡密宗修法,主持白塔寺之後便一直致力與西藏佛門建立往來,尤其跟雄色寺的關係最是要好。雙方的寺院都有彼此的僧人常駐參修,翻譯了不少經典。這些年小池一直想請丹增赤烈來京講法,而終未成行。大概五六個月以前,對方卻應允派一位護教金剛前來,這可是重量人物,雖不是赤烈上師親至,卻也著實讓他高興得不行。西藏僧侶很多身具異能,噶舉五大金剛更是了不得,我也一直盼著瞧瞧他們的真容真貌,前一陣子還總去白塔寺打聽來了沒有,這陣陪著您玩兒,都快把這事給忘了。”他目光向下,隨隊伍轉去,眼神中露出嚮往神色。

常思豪瞧著那些赤足的腳伕在雪中緩慢而安靜地走過,法座上的丹巴桑頓意態凝沉,表情裡有一種視天地如無物的冷肅。不禁感覺到一股涼意在足下升起,忖道:“噶舉派聯合藏區勢力排擠索南嘉措,顯然也不是簡簡單單吃齋唸佛的和尚,此番赴京,目的只怕也不單純。”

雄渾的角號聲中,僧伍緩緩行去,茶樓裡看熱鬧的人們各自回座,議論紛紛。

劉金吾見常思豪凝目不動,搓手訕笑道:“今日桑頓到京,白塔寺必有一番熱鬧。”常思豪一聽便知他心思,道:“怎麼個熱鬧法兒?難不成他也要表演隔盒觀物,土裡埋人麼?”劉金吾笑道:“轉世金剛法力非同小可,別說土裡埋人,把自己擱壇兒裡醃起來都沒問題。”

常思豪失笑,喃喃道:“人家那是光頭,你當是雞蛋麼……”忽然間笑容驟斂,猛扳窗棱探身再看,僧隊早轉過街角,已經瞧不見了。

第二章 驚變迭出第二章 上雲頭第二章 兩世爲人第三章 神秘僧侶第八章 水雲間第三章 赤子第八章 消氣第五章 協力第八章 合擊第一章 警訊第二章 笑面呵人第四章 四面包金第三章 海闊第三章 撫勵第九章 恆與空第八章 對戲第五章 遊戲第五章 薦賢第五章 重圍第五章 匹夫小人第二章 躍馬城頭第五章 喝藥第三章 手滴血第八章 柔腸百折第三章 顧慮第十章 心易彰第一章 從權第一章 施小計第九章 落子第三章 舊婢第五章 遊戲第四章 四面包金第五章 遊戲第七章 假意真情第八章 度我第十章 沒面子第四章 憂意滿懷第四章 同盟第八章 名無虛第九章 一言第二章 心鼓敲第一章 下猛藥第四章 孫子第五章 不堪回首第八章 嗔毒第九章 事難料第五章 大逆之行第四章 瘋子第六章 棄劍第三章 秦默之死第八章 盟主第九章 作嫁第五章 姐弟第六章 立誓第五章 洪水猛獸第十章 探病第三章 生突變第七章 猜謎第二章 功德第一章 三拜第五章 對攻第十章 我的幸福第四章 吃人第八章 挽舟第一章 感情好第九章 奪勢爭權第四章 迷藏第七章 全孝義第二章 尋香第四章 四面包金第一章 但行己事第三章 赤子第三章 老鼠的尿第八章 宮怨第四章 憂意滿懷第四章 心醉神迷第六章 難養也第五章 見聞第十章 魄力第九章 十惡怎赦第一章 還劍第三章 觀自在第七章 解圍第十章 夜襲開始第七章 七顛八倒第一章 火攻第五章 弟子第九章 酸與甜第六章 懂我第四章 看走眼第八章 嗔毒第五章 滅頂之災第四章 情葬第八章 酒送英魂第四章 新戲第九章 異動第一章 說戲第一章 警訊第五章 對攻第三章 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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