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念既起,秦絕響立時感覺寒意絲絲滲骨,彷彿整個觀魚水閣都跟著陰森起來。
他目光直了一直,忽然一躍下牀,復到椅邊,兩手在空中劃攏,探鼻輕嗅。
空氣中尚有李雙吉厚重的男子氣息,另有一股殘存的清香。
是馬明紹的香水。
猶記得在山西,自己給恆山派準備禮物時就想送香水,聞他身上香氣舒爽,曾問起過。當時馬明紹說,他用的香水名叫“海蘭嬌”。
此刻空氣中的香氣有些陌生,顯然馬明紹已經換了香水。
然而長亭送別時候,郭書榮華向大哥敬酒,身上香氣隨清風播遠,淡雅宜人。當時未覺,此刻想來,雖時隔數月,但隱約仍可辨出,那正是“海蘭嬌”的味道。
是巧合嗎?
他思忖良久,猛地衝出門去,扶欄喊道:“來人!”
月亮門處,六名銃手鐵衛魚貫鑽入,順水上環廊急奔而來。
秦絕響揚手指道:“你們去給我找……”話到中途,忽然說不下去。
如今的秦家,都是馬明紹幫自己一手打理起來的,陳志賓現在也不能完全相信,百劍盟的人更是用不上,谷嘗新、莫如之等老部下又都在山西,想來想去,此刻身邊辦事能放心的,竟然連一個都難找。
六銃手低頭僵等半天,都覺古怪,仰面向上瞧來。
只見少主忽然變得異常平靜,二目凝神,臉上血色漸褪。
他們心中奇怪,只好靜靜候著。
秦絕響扶欄踱了兩步,立定說道:“你們出個人上獨抱樓看看,如果不忙,叫於志得過來一趟?!币蝗藨暠汲?,小半個時辰後,於志得入閣施禮:“少主有何吩咐?”秦絕響道:“哦,呵呵,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京師各處賣香水的鋪子打聽打聽,問問有沒有一種叫‘海蘭嬌’的,買點兒回來?!?
於志得挑目光瞧了瞧他。
秦絕響道:“我準備給暖兒一個驚喜,切不可讓第三個人察覺了?!膘吨镜霉淼溃骸笆恰!比蔗醽韴螅骸盎厣僦?,屬下走遍京師,沒有查到有售賣這種香水的?!鼻亟^響道:“哦?這麼稀罕?連京師都沒貨?”於志得道:“何止沒貨,絕大多數連聽都沒聽說過,據京西水慕華堂的方老闆說,這‘海蘭嬌’制煉極難,十畝花田方能煉得一滴,且不是市面流通的東西,而是當年嚴世蕃在時,派人在遼北圈了一片地,專門養花制煉的,一年才能出產幾瓶而已。世蕃每年留四瓶自用,剩下的一瓶送給宮中當寵的大太監,一瓶送給陪嘉靖修行的道士,還有大概一兩瓶,賞給自己用得著、信得過的人,得者莫不以此爲榮。民間的人,縱使肯花千金也難買得著呢?!?
秦絕響緩緩推開窗子,目光凝遠:“沒想到,這東西來頭不小啊。”
於志得道:“是。不過此物不易保存,時間一長香氣走散,得到的人大多當時也就用了,故而極少存世。倒是傳說在抄嚴嵩家時,有人發現過世蕃存下的十幾瓶,京師各大香水行的老闆都翹首以待,準備買些來勾兌著出售,將來必發大財。不過等官賣嚴家財產的時候,卻不見這些香水在名單上,結果大家都落了個空歡喜?!?
秦絕響心道:“郭書榮華那麼精緻個人,自是喜歡這類東西。抄家時有東廠參與,定是他讓人留意,趁機吞沒了去?!被叵腭R明紹那衣著筆挺、富貴雅緻的樣子,以前倒不覺怎樣,現在尋思起來,愈發覺得與郭書榮華相類,忐忑間忽又想到:“且慢,馬明紹喜歡香水,花高價託人買來,也不是沒可能。未必就和郭書榮華扯上關係。而且郭身爲東廠督公,行事何其謹慎?倘若真把手下安排到我身邊來,絕不能把自用的香水給他,這樣豈非太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思來想去,一時難下定論,道:“沒有就算了?!庇盅a了句:“你辦這事的時候,沒有讓人瞧見罷?”
於志得向他背影一揖:“屬下是趁閒時去遊逛打聽,尤其避著馬大總管。少主放心?!?
秦絕響柳葉眼向側後方略斜,心想這傢伙好生乖覺,竟然猜得出我是在調查馬明紹?
於志得瞧了出來,躬身道:“少主,馬總管對衣飾香薰這些東西很講究,這是咱們秦家上下都知道的。這事情您不吩咐他,反而來找我,顯然有點不合情理。再說您要給暖兒姑娘驚喜,只瞞她一人便是,何必囑咐屬下不要讓它人發覺呢?故而屬下才有這麼一猜。”
秦絕響回過頭來,在他臉上瞧了一陣,微笑道:“很好,你在我秦家多少年了?”於志得忙道:“回少主,一晃這有十七年了?!鼻亟^響倒是一愣:“十七年,這日子可是不短哪?!膘吨镜眯Φ溃骸笆?,我從小就在會賓樓長大的,從摘菜、刷碗幹起,後來又跑堂、管賬,什麼都幹,日子糊里糊塗就過來了?!鼻亟^響目光略直,長長地嗯了一聲,道:“辛苦這麼多年,卻少有提升,真是委屈了你呢?!?
於志得笑道:“少主這話就說遠了,老太爺和大爺知人善任,知道我也就是個迎來送往的油頭,辦不了什麼大事,功夫也是每每找祁大總管報賬時跟他學兩手,十幾年下來落個不上不下。管個酒樓什麼的倒還合適,再往上,用不著風來吹,自個兒便暈暈乎乎往起飄了,哪還壓得住場面呢。”
秦絕響將目光移向屋子空處,只留給他一個側臉,閒閒緩緩地道:“人在江湖,大風大雨是少不了的,又有誰不是在風中飄著、浪裡搖著?只要那羽毛飄到天涯,也記得來路,那水草衝到海角,也不忘自己的根曾紮在何處,那便夠了?!膘吨镜眯念I神會:“是,屬下謹記少主爺的教誨?!鼻亟^響二指一勾:“附耳過來。”
傍晚時分,馬明紹登上水閣,挑簾進屋,只見秦絕響背窗坐在一蓬光鬥裡,眼白裡是青森森的藍色,瘦削的小臉像個老人般陰深。
他忙施一禮道:“少主,您找我?”
秦絕響托起茶碗,嘆息似地道:“嗯,這些日子我有些懈怠,家裡和盟裡的事都怎麼樣了?”
馬明紹道:“回少主,太原傳來的消息,江慕弦在年後又加大了力度,將秦家戰力迅速提至五萬,但據元老會估算,以此速度急劇擴充,恐非久策。齊夢橋建議,現階段應將重點轉移到商業,除了糧食、布匹、木材、珠寶等原有六個行業外,力爭在接下來的八到九個月間,再將晉境內鏢運、典當、賭場、妓館等七個行業壟斷,要求在長治、晉城、臨汾、運城、忻州等主要分舵所屬地區,將秦家商鋪覆蓋到四成,其它小型分舵至少要達到六成?!?
秦絕響一直捏杯蓋打著茶沫,聽到這輕輕一扣,語作不耐地道:“老齊想得太保守了!天下三百六十行,他就瞧得見那幾個?還有,小分舵所在地區不是鄉就是縣,那份額佔到八成又有幾個錢?告訴他,還得要各主力分舵再加把力氣!”
馬明紹忙道:“少主,那幾個大城剩下沒倒的商鋪,都是有根有派有勢力的,併購不可行,動武又容易惹出事端。依屬下看來,齊老爺子的意思是:橫擠不動,就多往下發展,把他們看不上的份額拿過來,積少成多也是一樣。其實不管黑道白道,在私在官,錢都是命,想徹底壟斷某一行業實實不易,雖然咱們在山西是一家獨大,可也要顧慮一下別人,此事還請少主三思?!?
秦絕響不錯神地觀察著,經過夏增輝的事,感覺看人越發難準,身邊的人一個個神頭鬼面,似乎都有問題。此刻馬明紹的表情諄諄切切,毫無造作之態,倒令人心中恍惚。
杯蓋在指尖轉來轉去,與杯沿相磨,發出令人躁然的礪響。
馬明紹等了一會兒見沒有迴應,以爲是聽進去了,又繼續道:“百劍盟方面,有陳志賓帶人打理,倒也一切順利。分股配發的事情也已開始執行,盟里人無不歡喜,初步統計來看……”跟著將各類賬目數字一樣樣地報上來。秦絕響望著他自想心事,聽了半天都是入耳未聞,最後長長吐了口氣,擺手道:“好了。”擱下茶碗,站起身來:“細節就不必和我說了,屋裡很悶,咱們到外面走走吧。”
“是?!?
兩人下了閣,於志得拉開距離跟上,三人二前一後,在水上曲廊間緩緩踱行。
彩霞遍天,逝日西紅,池塘中漣漪返影,映得三人衣衫上光波浮漾,如凌晚風。
來到一處探往池心的觀景小亭之上,秦絕響收住腳步,扶欄眼望水庭夕照,一時無語神凝。
馬明紹聲音低柔地勸道:“馨律師太雖沒回恆山,卻也未必就會出事,少主也不必太過憂煩。這些天您飲食俱廢,日漸削瘦,反倒比她還讓人放心不下?!?
水聲豁拉輕響,亭下一紅一黑兩條魚正浮出水面,小口圓張,擺尾搖鱗。秦絕響目光落去,淡淡道:“這世上,又有誰,能讓人真的放心呢?”
馬明紹察覺出話茬有些不對,試探道:“大小姐雖被劫走,一時卻也受不著委屈,侯爺武功高強,南下早晚立功歸來,也不必擔心,如今秦家勃然中興,盟裡塵埃落定,不知少主憂心者何?”
秦絕響慢慢轉過身來,望著他的眼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