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想到要讓馨律動情千難萬難,心底便又生煩躁,再瞧暖兒,便覺這窩邊的青草,嚼著也沒意思。當時手一鬆,將她輟在地上。
暖兒等了一會兒,見他冷著臉也不說話,弱聲問道:“響兒哥哥,你還要不要我了?”
“要個屁!”秦絕響一旋身倒回椅中。甩手吼道:“滾!”
暖兒銜著下脣,見他歪頭不瞧自己,眼睛連眨幾眨,終於忍住淚水,慢慢轉身挑起棉簾,低頭無聲走了出去。
秦絕響指頭動動,輕敲著扶手,閉上眼睛長長出了口氣,腦中翻煙攪海。隔了一隔,瞄著垂落的棉簾,又驀地站起,緊走兩步撩簾欲追,忽又僵住,目光裡狠了一狠,猛地把簾一甩,回身吹滅了燈燭,也不脫衣,倒進榻上扯被便睡。
一覺醒來意識迴歸,感覺身上頗不解乏,眼睛睜開,窗紙上已透進來微微的晨光。
忽聽得外面有“戚、戚”的聲音,他登時警覺,一翻身撩被坐起,細聽之下,聲音又消失不見了。他從懷中慢慢掏出手銃,摸到窗邊,把窗簾挑開小縫往外瞧,院中空蕩,並無異樣,凝了凝神,又悄然回到門口,猛地一踹門,射身而出,在出來的同時,眼角餘光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藏在窗下,火銃一甩剛要開火,卻忽地愣住,道:“你蹲這幹什麼?”
暖兒被踢門的聲音嚇得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瞧見是他,哇地哭了出來。頭頂的環形辮子耷拉著,兩隻小手凍得蘿蔔般紅。
秦絕響提著警惕看一圈確無外人,過來用腳尖踢了她屁股一下:“你在這蹲了一宿?”
暖兒扯他褲腿哭道:“響兒哥哥,暖兒知道錯了!你罵暖兒,打暖兒,千萬別不要暖兒,暖兒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好不好?”她臉腮已然被凍僵,說話聲音古怪,含糊不清,淚水撲簌簌落。
瞧著她這樣子,秦絕響心裡像被利爪撓了一把,擡腳尖在她肩膀上一個碾蹬,罵道:“你這丫頭,什麼都當真!我說不要,就真不要你了?”
暖兒被蹬得身子一晃,後腦險些撞在牆上,心中卻無比歡喜。秦絕響眼瞧她手凍得通紅,便捉過來想替她暖,兩手一碰,那冰茬兒般的冷頓令他猛地一縮。暖兒知道冰著了他,趕忙抽回。秦絕響忽想起以前過年時的惡作劇。當時看她被人從洗蓮池裡撈出來,凍得臉上發白發硬,身子不住抖,自己心裡得意得緊,可是大冬天的全身溼透,豈非比自己這冷還要痛苦十倍百倍?
此時暖兒鼻子生癢起皺,趕忙伸起袖子扣在臉上,“戚”地一聲輕響,打了個噴嚏,把腮上、頜尖的眼淚冰珠也震落了好幾顆。
她雙袖筒裡都沾著不少鼻涕,冰溼一片,秦絕響瞧見登時一陣嫌惡,皺起眉來剛要斥罵,忽然明白:她這是怕吵醒自己睡覺,所以把這一宿的噴嚏都悶在了袖筒裡,不由得心中大熱,脫口道:“好暖兒,以後我誰也不要,就要你!”咬了咬牙,又重新伸出手去,把她手兒捉住。
外街上傳來吡裡啪拉的聲響,是早起的人家在放鞭炮。暖兒心裡也如鞭炮炸開似地快活,身子扭了一扭,抽不回手來,也便由他握住,眼淚卻又像斷線珠子似地滾落下來。秦絕響罵道:“不準再哭,再哭我抽死你。”暖兒略吃一嚇,但瞧他不是要真打,便又破泣爲笑:“是,暖兒聽話,以後再也不哭了。”
秦絕響把她抱進屋中,扒去外衣塞進自己尚溫的被窩裡,四角掩好,把炭爐移近,靠在榻邊哄她睡覺。暖兒冷身子進了熱被窩,身上抖個不停,兩隻手萬把針扎著似地又疼又癢,兼之心中正自歡喜,怎睡得著?捱了一會兒,口中輕喚道:“響兒哥哥。”
秦絕響道:“幹什麼?”暖兒不答,將臉移近,乖順地在他腿邊蹭動,擡眼瞧瞧他,又怕羞,不敢看久了,美滋滋地瞄到一眼便即縮回。隔了一隔,又喚道:“響兒哥哥。”秦絕響道:“幹什麼?”她又沒了聲音。如此五次三番,把秦絕響氣得急了,掐住她臉蛋罵道:“你老叫我幹什麼?”暖兒臉皮被他扯得橫向張開,好像一隻兩頭帶尖的螃蟹殼,卻甜絲絲地笑起來道:“不幹什麼,我就是想叫你,也想聽你答應。”秦絕響氣得想把她當場掐死,暗罵道:“孩子就是孩子!”一扭頭站起身來。暖兒忽然道:“啊呀,今兒是三十兒,總壇要舉辦年會,須得盟主列席,我還沒跟常大哥說呢。”掙扎著剛要起,卻被一腳踩在臉上。秦絕響說道:“小烏龜,老實睡你的吧!”說罷褪官服換了便裝出屋。
暖兒躺在被窩裡,摸著枕邊剛纔秦絕響坐熱的地方,把臉貼去,抿嘴而笑。忽然想到什麼,爬下牀找到銅鏡一照,臉上果然有一個弧形鞋印。她幸福地摸了一摸鞋印邊緣,輕聲喚道:“響兒哥哥……嘁——”又打了個噴嚏。
秦絕響到內宅一問,聽說常思豪早起進宮去了,眉頭立皺。此時馬明紹已經帶人來接,他等了一會兒,心知進宮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也便作罷,一揮手,率人直奔總壇。
陳志賓、賈舊城、許見三、白拾英、蔡生新都各換了新衣裳在總壇門口笑臉迎候,一見他來,趕忙上前參拜。秦絕響親切攙起,問慰一番。進得院來,只見央坪中間一條紅毯直通大有殿下,兩側人滿爲患,壓壓茬茬有千人之多,身上並無刀劍,衣裝混雜,大體黑、白素色爲多。陳志賓一揮手,院牆兩側紅巾擺動鼓樂齊鳴,秦絕響拍了拍身上紅霜底湘錦飛花箭袖,穩了穩頭上金線盤夾縐絨巾,擡千層底鴉黑絨船頭小靴當仁不讓走在中間,左右六名銃手護衛,後面是馬明紹、陳志賓和四派掌門。
一行人穿過人羣,踏著紅毯來到殿下,餘人在階下兩分,形成翼護,秦絕響獨自上階來背轉身形,面對羣俠,兩臂鷹張,登時鼓聲一停,滿場皆肅。
他目光緩緩在衆人面上扇形掃過,臉上悲鬱湊集,提氣縱聲道:“各位,這即將過去的一年,是我盟成立以來最爲艱難黑暗的一年,就在五天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使我們痛失了二十七位劍客、三位總長以及鄭盟主、荊理事和修劍堂的十位大劍。他們是盟裡的棟樑、骨幹,是我們敬愛的師長、最摯愛的親人!他們的離去,是盟裡的重大損失,也是我們永遠的痛!”
羣俠、劍手們默默聽著,大多數面無表情,有幾個斜眼脧脧他那身衣服。秦絕響伸袖在頰邊略拭,隨即露出憤怒之相:“二洛勾結廖孤石,盜取修劍堂筆錄,燒燬堂中所存武功秘本,謀害其它八大劍和徐老劍客,妄圖奪取盟主之位,謀劃之密、手段之毒,令人髮指!幸乎蒼天有眼,他們身死事敗,但這件事情,卻給盟裡敲響了最大的警鐘!由於試劍選才這一錯誤決策的應用,使得高深的武功都集中在少數人的手上,這給一些陰謀家和別有用心的人提供了條件,使百劍盟的命運掌握在了少數人的手裡!有心向學之人苦無門路,二洛這類人卻可憑自己在盟中的地位,徇私舞弊,爲所欲爲!這令劍家蒙羞、盟中掛恥,更違背了當年韋老劍客創盟的真意!”
這些話羣俠也都聽許見三、白拾英等人講過,細節比這還豐富許多,因此仍都默然不語。
秦絕響在講話中轉動著身子,讓不同角度的人們都能看到自己的正面,聲音變得更加慷慨激昂:“各位或在匯劍山莊演武學劍,或在京師內外負責各類產業的經營,正是有了你們在底層強有力的支撐,盟裡纔有了今天的氣象、今日的繁榮!可是相比之下,大家付出得太多,得到的卻太少了!有鑑於此,盟裡必須進行徹底的改變!這第一個改變——”他斜向天伸出一指,加大了聲音,“就是要將試劍選才,重新改爲普惠講學,讓每個人都能得到公平進步的機會!第二個,就是要將盟中旗下所有產業進行梳理統計,核股平均分配下去!機會均等,人人有份!以後,盟裡的,就是大家的!”
此言一出,滿場譁聲立起,大多數人喜形於色,也有一部分人面帶不滿,鬧嚷片刻之後,西面有一老者大聲吼著壓下聲音,喝道:“此事不妥!平均分配,大不合理!”人羣靜了一靜,有人道:“王老俠客,你老入盟三十餘年,自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覺得平均分配,使自己和剛入盟的小年輕分的一樣多,是吃了大虧?是不是?”那老者重重哼了一聲,並不答言,似不屑理會那年輕人,顯然也算是默認了。忽然一個尖厲的聲音道:“王老俠客,你還敢誇口入盟的年頭多?唐朝的夜壺也是臊的不是?咱們‘長連祥’布莊,每年都有一筆大虧空,都是你吃喝玩樂弄出來的!至於你私賣貨物,不往盟裡報賬的事兒,大夥兒可也都不瞎,都在心裡給你記著哩!”
這話一出來,立時又有人喊起來:“劉大俠說的對!王老俠客,你資格老,大夥兒沒不尊重,可是公事得公辦,上個月就是我收欠款給你平的賬,一筆一筆都在簿子上,不信讓秦總理事查查!您老可別說我們不厚道!”有了倆人開頭,立刻周圍一羣人七嘴八舌地都揭批起來:“對,對!他就是靠著跟童總長有老關係!要不然早就被清出去了!”“正是!”有的湊上去還想動手。那王老俠大怒,粗脖紅臉地爭辯起來。
許見三板了臉大聲道:“都別說了!”
那幾人亂亂糟糟,仍是不清不楚,忽聽一聲“好了!”如半庭空打了個響雷,震得耳內嗡嗡作響,側頭看時,那一聲竟是秦絕響發出。誰也沒想到他這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功力,再看許見三、白拾英、賈舊城臉色都不大正,忙都閉了嘴,縮肩退回原位。秦絕響凝定凝定,這纔將柳葉眼微合,放緩和了聲色道:“大家既然都入了盟,就是一家人,我相信,有什麼話都可以說開,有什麼事都可以解決!五指伸出來都不是一般長,何況千人千面?今天是大年三十兒,是今年最後一天,盟裡也將迎來一個新的開始!過去的舊賬,恩恩怨怨,都可以一筆勾銷,但自今以後,再有人作奸犯科,立懲不怠!”
那王老俠客臉上抽動幾下,緩緩低下頭去,其餘原有不滿的,也都沒了聲音。
秦絕響一擺手,馬明紹連擊兩掌,大有殿門緩緩打開,兩隊人手捧漆盤走出,盤子裡的紅包滿滿地堆成一個個小山。秦絕響微笑道:“過年沒什麼禮物,所以給諸位每人封了百兩紋銀,一點小小心意,權當遮羞。絕響從晉中遠來,所帶不多,還望大家體諒。另備有一些小紅包,待會兒由馬明紹分配,請各位領回去,負責發放給盟裡的兄弟。”
羣俠聞聲紛紛動容:百劍盟爲了實現劍家理想,有很多事情要做,處處需要大量用錢。是以盟中旗下產業雖豐,從鄭盟主、三部總長到諸位劍客,平日用度都極爲儉省,那些負責經管各類產業的管理階層,除了維持必要開銷,利潤也幾乎全部上繳,生活都並不寬裕。匯劍山莊裡很多來自五湖四海的俠客,爲了多學一點武功,無不拉關係、套門路,甚至還要往裡搭錢。十兩銀子已夠五口之家富富餘餘地吃上一年,百兩豈是“小小心意”?如今光在場的就有近千人之多,秦絕響自掏腰包,每人百兩,就是紋銀十萬,其出手之大氣,真是無與倫比。而且今天來的還都是盟裡的中層,底下的盟衆若每人都有紅包可拿,又是一大筆不小的數目,看來秦家這晉中鉅富之名,真是半分無虛。當下眼瞧著那些人手裡的托盤,絕大多數都露出歡喜之色。
秦絕響卻不著急分發,說道:“我秦家與百劍盟交情深厚,在場諸位有很多人,與我祖父、大伯也早就認識,咱們大家說起來原也不外。我此次進京來,本是來領受皇封,順道來盟裡看望一下鄭盟主和各位叔伯,不想竟趕上這等慘事,結果臨危受命,才和我大哥共同接下了這個攤子。不過,這百劍盟的總理事我也只是暫代而已,過完了年一切安定之後,還要組織會務,另行選拔人才接手。諸位如果有好的人選,可以先行通報上來,也好讓我開列一個備選名單。”
羣俠一聽都大出意料,蔡生新趕忙出列躬身道:“若沒常盟主和秦總理事力挽狂瀾於既倒,我盟已毀在二洛的手中了!您剛纔也說,秦家與百劍盟原也不外,您又是鄭盟主的子侄,又是他的親傳弟子,怎能棄劍盟於不顧呢?在下剛纔聽您一席話,便如點亮了心燈,這才知道盟裡之所以會出事,是有其深遠的根源和長久的積澱,而且您提出那兩條辦法徹底解決了我盟存在已久的積弊,爲盟裡指出了一個光明的未來,可見您高瞻遠矚,善於洞察,才識遠超我等。這總理事一職若非由您來當,我們還能指望誰呢?”
秦絕響搖搖頭,緩緩地道:“我說那兩條,也只不過是提出的建議、意見而已,至於是否能夠執行,還要看你們大家的意願,和做不做總理事,可也沒多大關係。”
白拾英出列道:“秦總理事所言發人深省,所提兩條切中實弊,指引新生,我嵩山全派舉雙手支持、堅決執行!諸位,你們說呢?”許見三忙道:“白掌門所言極是!我派也是全力擁護秦總理事!”當下泰山、嵩山、衡山三派弟子都齊聲呼應。
秦絕響嘆道:“這可讓人爲難了,絕響一來是官身,怕生異議,二來年少,身輕言微,恐不能服衆啊!不過我倒有個主意:想當初韋老劍客聚盟匯劍之時,便是華山派第一個先破門戶之見,前來響應,如今華山派的賈伯伯德行素著,人望也高,武功更不用提。前時我聽徐老劍客說想調他進總壇,接手主持修劍堂來著,不過如今盟裡這般情況,實顧不得那許多,莫如就請他來做這總理事。打理這些閒雜雖然俗了他,不過,相信以賈伯伯的人品胸襟,總能不避煩難,欣然接受吧。”
賈舊城笑道:“總理事過於擡舉了,在下實不敢當啊!其實自古英雄出少年,秦總理事聰明絕頂,識見遠在我等之上,這一趟又識破二洛陰謀,挽狂瀾於既倒,有大功於劍盟,大家哪有不服的道理?至於官場身份,正是一柄遮風擋雨的大傘,更對我盟有益無害,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倒是您若一味拿自己見外,只怕冷了大夥兒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