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侍衛抓了, 關到剛剛纔離開的內廷獄中。將我扔進牢房時,正看到兩名侍衛擡著林廷亦的屍體往外走,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從眼前過去, 想起他臨死前囑咐我的話, 心中苦笑, 以我現在的情形, 恐怕無法幫他完成心願了。
坐在陰溼的地上, 看著牢門被昏暗的燭火在地上映出條條陰影,不多時,手腳便已冰涼, 只得扯了一把旁邊發黴的乾草鋪在身下墊著。想起林廷亦在牢中的樣子,真正赴死之人, 對一切都已無所謂, 恐怕不會像我這般。
我知道自己並不想死, 只是矯情著不想任人擺佈而已,若論活著艱難, 玉娘、常德、林廷亦,甚至秦煜,這宮中誰活得輕鬆呢?抱著腿,將頭慢慢靠在膝蓋上,活著太累了, 懦弱也好, 自私也好, 我也不想知道什麼答案了, 只想就此了斷。
不知被關了多久, 只能從監牢的窗戶中看到晝夜交替,日升月落。到了時辰, 便會有人送飯來,我卻從未動過。
初時,牢房中的老鼠還會讓我害怕,漸漸地它們在我跟前爬過,都不會讓我眨一下眼。每日,常德都會來牢中,傳達秦煜的一句話,問我可知錯?我沒有理過,後來,我滴水未進,開始出現幻覺。竟然看到莫洛站在我面前,他嘆口氣,摸著我的頭問道:“你這是何苦?”
我半閉著眼,乾渴的嗓子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走以後,我才知道,何爲幸福,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得到以後在失去,遠比沒有得到過更痛苦。恨過的人我不願意再恨,愛過的人都已失去,我無法劫後重生,只求一死了斷。”
眼前那張臉忽的變成秦煜,他的臉上沒有了國君的威嚴和高高在上,顯出無可奈何的頹敗。
“爲何你寧願死都不願陪在我身邊,你便如此恨我惡我?”
“我不恨你,”我的聲音微弱的幾不可聞:“卻怕變成跟你一樣的人。”
“變成我這樣不好嗎?我曾答應你,會保護你,讓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你,我做到了,你卻要離開我?”
“可傷我的人......自始至終也都是你。”
一滴水滴在我的臉上,滑入嘴中,卻鹹鹹的,原來,那是一滴眼淚。
“六年前,你曾說,不喜歡弱者,不願放下仇恨跟我遠走高飛。於是,我費盡心機去爭皇位,可你竟然因爲我跟右相聯姻與我決裂。我想著,得到了皇位便會讓你回心轉意,誰知道一旦開始便不能回頭。父君命我剷除九幽谷,我明知會傷你卻不得不從,總想著有天會補償你,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你離我越來越遠。七七,若知今日,當初我就不會離開你。”
我閉上眼,力氣耗盡,說不出話來。想到很快便會解脫,身上的痛楚都已不算什麼。可惜我忘記了,秦煜從來都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他派人給我強灌下一碗碗湯,我吐了便再灌,直到被折磨的失去意識,任其擺佈。
我終是沒有死成,湯藥延續我的命,卻不能讓我恢復正常的進食,眼見著一天天衰弱下去,後來那湯中便多了些藥味。我渾渾噩噩中,沒有去分辨裡面加了何種藥物。
只覺得自己腦子越來越混亂,前一刻還躺在牢中地上,一眨眼便回到了九幽谷,坐在莫洛身旁看著那些志趣雜書,仔細看手中時,那書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條酈蛇,嚇得我尖叫一聲立刻扔到一邊,再看周圍已變成觀星樓那座地下池邊。
我分不清現實還是幻覺,驚惶不知所措,大聲喊叫著放我出去,連手被門上木刺扎的滿是鮮血也毫無知覺。我記得一羣人衝進來拉住我,又給我灌下什麼藥,掙扎著不肯喝,卻被捏著嘴硬倒進口中,藥液自嘴角淌下,沾溼了胸前衣衫。藥性上來,我倒在地上慢慢睡去,迷糊中看到秦煜遠遠站著,他看著我,眼神中不知是何情緒。
後來才知道,那湯中加了一味麻黃提取的藥,這藥會讓人產生幻覺,連服三次便會上癮,本是天牢用來拷問重犯的手段,上癮之後,斷了藥便會如萬蟲噬身,生不如死。秦煜便是用這種手段逼我乖乖聽話,每次飯與藥同時端來,不吃飯那藥便倒掉。
第一次發作那日,我幾乎被折磨的發了瘋,全身每一處都在痛,從腳尖到頭頂,從皮膚到五臟六腑,彷彿有蟲子爬進我的肉中、骨頭中,渾身發冷卻痛到汗溼透了衣衫。我重重的將頭磕在地上,鮮血直流,卻抵不了那徹骨的折磨。
經過這次,我不再絕食,只要端來的食物我都會吃光,生怕有一丁點剩下便喝不到那藥。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被放了出來,回到小院中我便倒在牀上,昏睡了整整一天。從那以後,秦煜說什麼我便做什麼,不再反抗。
我很少說話,更多的時候,是坐在院中發呆。因著那藥,我反而沒有以前那麼痛苦,服藥過後,那種飄飄然的感覺,讓我忘記了所有的刻骨之痛,醒來後會覺得更加失落沮喪,我沉迷上一切能麻醉自己的東西,酒、藥,甚至在沐浴時將自己沉入水中,享受那窒息的感覺,來逃避空虛和對自己的厭惡。
曾聽人說,愛一個人不是奉獻和犧牲,而是霸佔、摧毀和破壞,爲了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令對方傷心,必要時一拍兩散,玉石俱焚。從這點來看,秦煜他是愛我的,不然不會將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偶爾會來看我,我整日不是沉溺於藥性中,便是醉的意識不清,從未對他說過一句話。
聽嬤嬤說,劉美人的事最後並沒有牽連到皇后,太后死因對外也宣稱急癥發作。玉娘曾派人請我去她宮中,我推說身體不適,拒了兩次,大約秦煜對她說了什麼,再沒有派過人來。皇后逃脫了責罰,卻沒有悔過,反而日益囂張,終有一日派了宮女來找事,守衛見有懿旨不敢攔著,那幾人闖進院中,嬤嬤上前阻攔,也被推倒在地。
所幸那日我剛剛睡醒,意識倒還清楚,拿了金絲長鞭出了屋門,扶起嬤嬤,冷冷看著那幾人,說道:“你們是來找事的?”
沒等領頭那宮女回答,便揮起長鞭便將她們打的慘叫不已,一個個歪倒在地。我一隻腳重重踩在爲首那宮女身上,用長鞭將她捆住,笑著問:“我記得曾有人取笑過我那丫鬟,還打了她一巴掌,那人是不是你?”
她嚇得不敢否認,我將桌上茶壺狠狠摔在地上,撿起一塊碎片,在她臉上比劃著:“你說,這張如花小臉上要是有道疤痕,皇后還會不會要你?”她嚇得連連求饒,我輕聲笑著,在她額頭至下巴重重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頓時那張臉被血糊滿,她慘叫著在地上打滾,其餘幾人均嚇呆了。
我扔了瓷片,握住長鞭一端,將她踹到一邊,收回長鞭,冷冷對那幾人說:“回去轉告皇后,她想動我,先問問秦煜同不同意,還不滾!”
那幾人嚇得攙著被破相的宮女倉皇逃走,我看他們走出院門,才發現陸蕭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想必將我所做的都看在眼中。我裝作未看到他一般,掏出帕子擦著鞭上的灰塵,又細細盤好。
轉身要回屋時,只聽身後那人叫住我,我頓住腳,回頭看他。嬤嬤知趣的帶著兩個宮女去了後院,獨留下我們兩人。陸蕭慢慢走進院中,他看我的眼神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帶著不可思議和沉痛。
“打幾下給她們教訓便罷了,爲何還要傷她的臉?”
我冷笑一聲,反問道:“她們既然找上門來,爲何我還要手下留情?人若犯我,我必以十倍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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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你下此狠手,必會得罪皇后,恐怕她不會放過你,那宮女不過奉命行事,破了相便無法在宮中待下去,這輩子怕是毀了。”
我冷冷看著他,說道:“你說我做的過分?難道秦煜對我做的便不過分?我想要做好人時,被人欺騙、利用,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將我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過教訓了欺負到我頭上的人,又有人說我做的過分。陸蕭,你認識的那個羅小七已經死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對任何人心軟!”
說罷,我走進屋關上門,將他隔在門外。事已至此,沒有人救得了我,我的眼中不會再有淚,心中也不會有痛,人生沒有了期待,便如同生鏽的銅器,不再發出光澤。
初來這世界時,以爲將面對的是黑暗的一條地道,咬牙走出去便是柳暗花明,可是沒有想到一路上會這麼黑,而我會這麼孤單,現在,我明白,這條路根本不會有走出去的一天,我會一直孤單絕望的走下去。
坐在窗邊,端起酒杯,將那辛辣的酒一飲而盡。窗外,又是一年秋風起,萬物衰敗,如我的人生一般,慢慢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