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看向牢中那人。每次見到他, 他都著一身御醫官服,而此刻,身上則換了乾淨整潔的靛藍長衫, 只是那長衫似乎有些年頭, 洗的泛了白, 本是緞制的料子雖沒了光澤, 卻能看出應是上等料子。
他正盤腿坐著閉目養神, 聽到聲音,才睜開眼看著我們,那氣定神閒的樣子, 彷彿並非階下囚。只見他衝我微微一笑,看向我身邊的常德:“常內侍還請稍作迴避, 我想與這位姑娘單獨說幾句。”
常德有些不放心我獨自留在這, 稍作遲疑, 我轉身對他點點頭,他纔將那燈籠放在我腳邊, 低聲說了句:“姑娘若有事便喊我?!闭f完走了出去。
偌大牢中只剩我兩人,一內一外卻彷彿被牢門隔成兩個世界?!坝t爲何要見我?”我終於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姑娘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我點點頭,說道:“前朝太守之子,林廷亦?!?
他笑了笑, 說道:“你恐怕還不知道, 我的另一個身份, 是九幽谷在這宮中的內線?!?
我聽了一驚,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跟九幽谷有關。只聽他說道:“秦無亦叛國後, 殺了我全家幾十口人,唯有我當時並不在府中, 才倖免於難。後來,大公主派人找到我,將我帶到了九幽谷。那裡都是忠於前朝的舊部,我便在那裡待了下來。因我曾學過些醫術,遂跟在慕容身邊當了他的幫手。”
我聽到那些熟悉的名字,恍惚間,彷彿又回到谷中那段日子。“後來,聽說婉婷被秦無亦逼著進了宮,當時我萬念俱灰,家仇不得報,心愛之人又無法相見,想著不如一死了之,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你?!?
我奇怪的看著他,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他看著我,一字一頓說道:“你叫羅小七,是莫洛唯一的弟子,真實身份卻是前朝護國將軍的獨生女兒羅綺。”
我身份這件事連陸蕭都不知曉,卻被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看來他的確曾在谷中待過。
“我受過傷,忘了以前的事,所以並不記得你?!蔽医忉尩?。
他笑道:“就算你未失憶,也未必記得,你我統共只見過幾面而已。我本想在谷中找個僻靜的地方懸樑自盡,卻被恰巧路過的你看到,那時你還不到十歲,卻比一般孩童深沉得多,記得你對我說,我死便死了,可惜這條命丟的如此不值,簡直白活一世。我當時羞愧不已,便暫時放下輕生的念頭,後來得知你的身世,才發現自己竟然連一介女童都不如?!?
我沒想到他竟與羅小七有如此淵源,想到那個身負仇恨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殞,心中不由感慨萬分,說道:“所以你後來便入宮做了內應?”
他點點頭,說道:“那時九幽谷計劃刺殺秦無亦,而我也想見一見婉婷,便主動找了谷主以御醫的身份混入宮中。爲此,我甚至不惜讓慕容爲我改容換貌,以防被人認出。”
我看著他那張平淡無奇的臉,想到嬤嬤曾說那太守公子生的一副好相貌,與她家主子郎才女貌,所以一開始懷疑御醫院內的人時,並未想到是他,因爲改容換貌之術極爲痛苦,鮮少有人承受住的住那徹骨之痛,而他爲了見心上人,寧願受這非人的折磨,換掉自己的臉,可見用情至深,感慨道:“所以那伽多蘭便是你送的?!?
他聞言嘆了口氣,臉上顯出後悔之色:“我當時正準備以醫官身份入宮,那伽多蘭本是用來毒殺秦無亦的,之所以送給她,想著一來她極愛蘭花,而這伽多蘭秦國罕見,她見了必會喜歡,二來放在她宮中,也比我帶進宮安全得多,沒想到,這是我此生犯下最大的錯?!?
我說道:“因爲你沒想到,皇后,也就是現在的太后會看上那盆花,更沒想到,何太妃會爲了這盆花而自盡?!?
他低下頭,沉默許久,終是說道:“不錯,我本以爲就算皇后搶走那花,大可選其他□□便是,我已寫信給婉婷,只需再等幾日,待宮內安排妥當,成功毒殺秦無亦,便可趁亂帶她出宮。沒想到,婉婷她......”
我緩緩說:“因爲,她根本沒來及看到那封信,便自盡了?!?
他猛地擡起頭,不敢相信的瞪著我:“你是說......”
“她死後,嬤嬤才找到那封藏起來的信,還未曾開啓,也是因爲看了信,我們纔想到,你應該是在宮中?!?
他呆了半晌,過了許久才苦笑一聲:“原來如此,我倆命中便註定無法相守?!?
看他笑中帶痛,想到他改姓爲柯,乃是各取了林和何的一半拼成,而最終兩人卻因爲一封信便陰陽兩隔,不免也有些心酸,問道:“她死後,秦無亦順著那毒查到九幽谷,如此危險你爲何不走?”
他茫然的看著前方,淡淡說道:“我之所以活著,就是爲了兩個人,婉婷死了,便只剩下秦無亦,不能殺他,活著有何用?於是,我便一直等著,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年??上?,他沒有死在我手中,卻被親生兒子毒死,真是報應?!?
我心中一驚,問道:“你怎會知道?”
本以爲這事做得滴水不漏,只有我、貴妃以及秦煜知曉,沒想到居然被他看破,幸好他對秦無亦恨之入骨,若是別人,簡直不敢想象後果。
他輕笑一聲,說道:“你的醫術應該是慕容所教吧?”見我點點頭,才說道:“我跟在他身邊幾年,對他十分了解,他的藥方一向怪癖,最喜用相生相剋之物互相牽制,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我恍然大悟:“原來秦無亦那副補藥的方子出自你之手!”難怪當時看到那藥方,便覺得有熟悉的感覺。
他點點頭,繼續說道:“所以發現爲秦無亦試藥的宮女突然被換,我便有了些警覺,直到一個月後他毒發,御醫幾乎都被召去診脈,我才明白這件事來龍去脈。”
我奇道:“你與秦無亦有深仇大恨,殺他我可以理解,可爲何要對劉美人下手?難道你還想殺了秦煜?”
自劉美人中毒,我便一直在想給她下毒之人的動機,在排除皇后及其他嬪妃後,本以爲這件事乃是針對秦煜,讓他失去後嗣後,再對他下手??勺鳡懬仂闲湃蔚挠t,林廷亦想要毒死他簡直易如反掌,何必多此一舉?
他聽了,眼神一黯,說道:“我從未想過殺秦煜,因爲婉婷一直將他當做親生,還曾讓我藉著醫官身份對他多加照顧。對劉美人下毒,乃是無奈之舉,只因她身邊那宮女偶然看到了太后的藥渣,她略懂醫術,發現曼陀羅遠多於正常份例?!?
“宮宴那日,我去爲劉美人診脈之時,她以此威脅我索要錢財,可惜她不知我善醫術,更善用毒,被我用□□制住。當時爲了保命,那宮女謊稱此事已稟告劉美人,若她死了便會暴露。我信以爲真,將那宮女屍身藏在後院隱蔽處,想著劉美人也不能留下,趁著診脈時偷偷藏起她隨身的帕子,下了伽多蘭粉末?!?
我想起劉美人中毒後,那隨身宮女曾說,帕子被人換過,便有些不明,問道:“當日你乃是中毒後纔到的太妃宮,那是何時將那有毒的帕子換給她?難道,她中的並非伽多蘭?”
他淡淡說:“劉美人中的的確是伽多蘭無誤,卻並非是帕子上的毒。皇后在劉美人有孕後,曾派人偷偷找過我,讓我設法將那腹中胎兒除掉,於是,那日我出了劉美人宮,便直接去找了皇后,將伽多蘭的粉末也給了她一份。她起初害怕事情敗露,我對她說,只要她將此藥加在劉美人喝的水中,我自有辦法不讓人懷疑?!?
我恍然大悟:“所以,當時你第一個到場,趁我們不注意,將帕子換了,又將那水倒掉,讓我們以爲她是因爲帕子中的毒。”
他點點頭,說道:“只是我沒想到,你居然是藥人之體,救了她一命。本想在護送她回去時再次動手,可看她醒來對我似乎並沒有防備,才明白那宮女騙了我,幸虧你救了她,否則我怕是殺了一個無辜之人。”
“那你爲何故意告訴我那是伽多蘭花之毒?”我不解道。
他看我一眼,說道:“我早就認出你是九幽谷羅小七,只是不知你在這宮中,究竟是秦煜困住你,還是你自願,所以便用此來試探。若你是被逼,我自會想辦法助你出去??上ВF在看來,你怕是並沒有打算離開?!?
我聽了他的話,默不作聲,他說的不錯,我的確沒有想過離開這裡,並不是秦煜囚禁了我,而是我根本無處可去。他見我不說話,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也沒繼續說下去,而是說道:“後來,知道你們去找了太后,想到以你的醫術,恐怕早晚會看出她的不正常,索性將剩下的曼陀羅全部用了,了結她的性命?!?
我問他:“爲何你要這樣做?如此一來,就算我不說,以秦煜的心機,也會查出那曼陀羅乃是出自你的手?!?
他一聲苦笑:“因爲我不敢賭,太后是我要殺的最後一人,她害了婉婷,就必須死。我若等下去,萬一她還未死便事發,仇便永遠報不了?!?
他看向我,說道:“七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將我的屍身燒了,灑在婉婷的墓邊。生不能相守,死了便讓我守著她吧?!?
我聞言心知不妙,阻止他道:“你爲何一定要尋死,她泉下若知曉,定不會開心?!?
他突然噴出一口血,顯然是毒發了。“聽到你們進來,我便服下了藏在身上的伽多蘭粉,”他對我慘然一笑,說道:“我不像你那般堅強,沒有了婉婷,沒有了仇人,活著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他慢慢倒下,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眼神漸漸渙散:“我......終於......能見到她了......”聲音漸低,最後歸於一片死寂。
我呆呆的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心中升起一股悲涼,喃喃道:“真羨慕你,想死便可死了,而我,卻不知要這樣不死不活到何時?!蔽肄D身,慢慢的沿著甬道往入口走去,常德正在門口等我,見到我面色不對,忙過來問道:“姑娘,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面無表情的說:“他死了?!?
常德聞言大驚,帶著幾名守衛往牢中跑去。我慢慢的走上臺階,出了大牢。外面夜色瀰漫,我不知自己要去哪裡,就那樣毫無意識的不斷地走著,腦中不斷想著他死前的樣子。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轉臉看去,是陸蕭,他看著我,問道:“爲何你會在這?”手中燈籠照亮了他的臉,我呆呆看著他,說道:“爲什麼不讓我死?你們一次次救我,卻不問我是否願意如此活著。我不想報仇,不想恨誰,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說著,猛地甩開他的手,彷彿那手要將我抓到無間地獄。我向前跑著,沒跑幾步便被一雙手臂緊緊抱住,我開始歇斯底里的尖叫,瘋了一般的掙扎,卻聽身後那人輕聲說:“小七,都是我的錯,我去跟國君說,只要他肯放你,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你好好的?!痹谀青穆曇糁?,我慢慢安靜下來,卻有兩行淚流下。
“不要做夢了,我不準!”突然有人在一旁厲聲喝道。循聲看去,秦煜一臉怒意的站在幾步開外,身旁是舉著燈籠的常德。他幾步衝過來,一把將我從陸蕭懷中扯過,對他說道:“不要以爲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便不敢殺你,從今以後,不準你靠近她半步!”轉過頭雙手用力捏住我肩膀,惡狠狠的說:“只要我還活著,你便不要奢望離開這裡,我要讓你一輩子都呆在我身邊!”
我被他的話刺激,腦中瞬間炸開,伸手拔下頭上那支珠花,將那尖部狠狠刺向秦煜胸前,雖然並不鋒利,但我拼盡了全力,珠花有一半刺入他胸中,血瞬間涌出,那明黃色衣衫綻出一朵紅色的花。
只聽常德大叫一聲,周圍人圍了上來。我呆呆的看著他倒下,眼前燈籠帶著人影晃來晃去,那吵雜聲彷彿離我很遠很遠,低下頭,看著手上的血跡,手心被珠花割到,血不斷涌出,與秦煜的血混成一片。
我,殺了秦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