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漸飄漸遠, 這是,一隻手扒開我的雙脣,將一粒藥丸塞入口中, 苦澀的藥味在口中散開, 隨著津液進入喉嚨。慢慢的, 神智一點點恢復, 我能感到自己被抱在懷中, 周圍不斷地顛簸,許久之後,終於能睜開眼時, 看到的是一片星空。
大漠的星空少了雲朵的遮擋,總是星光璀璨, 而我被陸蕭抱在馬上, 顛簸中彷彿在一葉扁舟上, 盪漾在星空下的湖面上。一輪明月當空,灑下的銀輝照在陸蕭的臉上, 彷彿白玉雕像一般。
我的心許久未這樣平靜過,許多年以前是這樣的一個明月夜,我也曾被他這樣抱在懷中,大約那時起,這個人就進入我心中。癡癡的看著他的臉, 這麼多年的記憶彷彿一場夢, 噩夢醒來, 心上那個人還在, 真好。可惜, 胸口的悶痛提醒我,一切覆水難收, 發生的不可能挽回,我們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你爲何知道我耳環中的救命藥?”我輕聲問道。
他低下頭,擋住了頭頂的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覺那雙眼中的溫柔:“進入大漠前,莫笙對我說,曾給你一顆□□,一顆解藥,卻忘了告訴我顏色,方纔你發病,我想起當年你曾經將□□藏在耳環中,幸好猜中了顏色。”
我輕笑一聲:“就算錯了也無所謂,反正毒不死我這個藥人。”
他衝我一笑,說道:“不用擔心,這裡的大漠我走過幾次,不會迷路,天亮前就能趕回城堡。”
我點點頭,此時氣力還未恢復,便不再說話。回想起剛纔他衝我笑,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他笑過,原來那個冷若冰山的男子,也會有春暖花開般的笑容,一絲甜意在心中泛起,將頭往他懷中靠了靠,閉上眼睛養神。
大漠晚上風涼,陸蕭將備好的一件披風蓋在我身上,又用手握住我冰涼的一雙手,他讓我睡一會,我應了聲,卻捨不得睡著。那個溫熱的懷抱,以及那個心悅之人,不知還可以在他身邊多久。
想起方纔在綠洲的那番話,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放下一切來尋我,若是以前,我必定毫不猶豫的答應,哪怕放棄一切也在所不惜。可是在慕容老頭告訴我還有兩年的壽命後,我已決定放棄一切與別人的牽絆。
當初去找秦煜,便沒有打算再回到阿笙身邊,那個孩子,曾說我是他現在唯一的至親之人,我又如何忍心讓他看著我慢慢死去,再生悲慼?
至於陸蕭,出宮時的那一面,本以爲是訣別。跟著阿笙出宮本就是意料之外,我以爲這一生,都要在宮牆內度過,可是陸蕭改變了這一切。他好像我生命中的變數,人生每一次的改變都與他有關。感情,本就是我的致命傷,我自詡聰明,卻每次都被感情矇蔽雙眼害人害己。剩下的時光已不多,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以前看書中相戀兩人一方將死,總會狠心斬斷情絲,以免愛人傷心,那時我不明白,總覺得最後的欺騙太過殘忍,直到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若是真愛,斷不會忍心讓他傷心。短暫的心痛總好過終生難忘。恨一個人的時間總比愛一個人短暫許多。
一路上心裡兜兜轉轉,思索著如何讓陸蕭離開,即便有再多不捨和依戀,我早已斷了與他在一起的心思,也不願耽誤他的前途。這短暫的幸福足以溫暖剩餘不多的時間,再多的,不能再奢望了。
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陸蕭擔心我的病情,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天亮前到達城堡。
守門人認得我與陸蕭,並沒有阻攔。陸蕭將我抱下馬,並未放下,一路抱著來到我的廂房。剛剛扶我躺下,阿笙聞訊匆匆趕來,見我面色慘白,大吃一驚,轉身質問陸蕭:“姑姑這是怎麼了?”
我虛弱地擺擺手,輕聲說:“與他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
阿笙忙派人去請慕容老頭,不多時,就見他匆匆揹著藥匣子趕來。我暗中衝慕容老頭使了個眼色,他心知肚明,板下臉對屋內的人說:“這麼多人呆這幹嘛,病人需要清靜!”不由分說將他們趕了出去。
等屋內人都走了,他才坐在牀前,伸出手給我診脈。最後,卻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問道:“是不是更嚴重了?”
慕容捋了捋鬍子,面色沉重地說:“藥人之體雖然心脈強於常人,無毒不侵,但本就是逆天強改命脈,一旦五臟受損,常人或許可能治癒,而藥人卻會引發全身經脈的潰敗。”
他 稍一頓,繼續說道:“你這病本是因爲受了內傷,恢復的慢於常人,後來又久服藥,五臟早就開始衰敗,只不過不易察覺,心脈乃是最後一環,所以每次情緒不穩,便會胸悶,再往後,便會吐血。最終全身迅速枯竭,五感盡失。”
我沉默的聽慕容說著,知道自己恐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請他幫我編個勞累過度咳血的藉口,瞞著別人,他嘆了口氣,叮囑我不要勞累,更不能大喜大怒。
慕容走後,阿笙和陸蕭走進來。看來他們並沒有懷疑,也沒再追問我的病情。阿笙坐在牀前,與我說起這幾日發生的事。他與陸蕭兵分兩路追趕秦煜,陸蕭中途去追我,而他一路未發現秦煜蹤跡,便折返綠洲等候。昨天晚上回到城堡,纔得到消息說秦煜一行人已經出了國境。
我問起城中情況,他說城中昨日已被國都來的軍隊控制,城主也被扣押,一切事務暫時被帶軍的官員代理。今日,他便打算進城與那官員商議以後合作事宜。
我看了眼他背後的陸蕭,心中嘆了口氣,對阿笙說:“這次多虧陸將軍將我護送回來,只是他軍務繁忙,我們不能耽誤,還是早些讓他回秦國去吧。”
這明顯是下逐客令了。阿笙疑惑的看著我,又回頭看了眼陸蕭,不知道一路上發生什麼。陸蕭臉色未變,淡淡的對阿笙說:“小七她需要靜養,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阿笙聽了也沒有異議,安排了侍女守在門口,囑咐我安心休養,便帶著陸蕭離去。陸蕭臨走前往這邊看了一眼,我故意低下眼簾裝作沒有看到。
直到屋內只剩下我自己,臉上裝出的冷淡才卸下。心口又在悶痛,提醒我這番口是心非是在自作自受。慕容說我此次吐血只是先兆,後來便會五感盡失。突然想起,陸蕭說他受了鞭刑,身上必定有未痊癒的傷,可我在他身上沒有聞出一絲藥味,若是以前,哪怕人身上沾了丁點藥粉都逃不過我的鼻子。
五感......我閉上眼,明白生命已經開始倒數。接下來,我的眼睛會漸漸失明,耳朵會失聰,最終,變成一個廢人。時間不多了,在他們發現我的異常以前,要找個理由離開。
一夜未睡,躺了一會便睏意襲來,我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面前坐了一人。我呆呆的看著他,剛睡醒的懵懂未來及想起要擺出一副冷臉,直到他端了一碗藥來餵我,纔想起故作冷淡的問道:“你爲什麼會在這?”
陸蕭沒有說話,舀起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吹,遞到我面前。我將頭扭到一邊,抗拒道:“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他卻沒有生氣,輕聲說道:“就算這藥治不了你的病,至少不會那麼難受,來,喝了吧。”
我猛地回過頭,盯著他的臉,問道:“你......你說什麼?”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碗湯藥,低聲說:“我去找過慕容神醫,他什麼都跟我說了。”
我聽了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既然他已知道真相,就沒必要在裝什麼。閉上眼,舒了口氣,沉澱下心中的慌亂,下定決心猛地睜開眼,冷靜的說道:“你知道又如何?難道可憐我這個將死之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憐我。陸蕭,若論這世上我最不想來可憐我的人,就是你!你見過我最好的年華,每次我看到你,就會想起曾經那些美好的歲月,更襯得現在這副殘破的身軀可憐至極!”
激動地情緒又牽扯出胸口絞痛,用手按在胸口,我硬撐著說道:“我不想看見你,你現在就走!”看他未動,狠下心來將那碗要打翻在地,喊道:“走!”
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陸蕭卻未如我想象中一怒而起,他彎下腰撿著地上的碎瓷,淡淡說道:“你在騙我,故意趕我走對不對?”
我冷笑道:“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手上未停,繼續說道:“那爲何昨日昏迷時,你一直念著叫我不要走?”
“我......”沒想到竟然被自己拆了臺,我呆在當場,完全不記得自己昏迷時說過什麼。
陸蕭丟了碎瓷,重新坐回牀邊,伸手握住我的一雙手,輕聲道:“小棲,我明白你不肯拖累我,可是我心意已決,會陪你一生,不管這一生有多久。”
我低著頭,倔強的不想讓他看到眼淚。一隻手輕輕擡起我的頭,淚眼模糊中,那人拭去我腮邊的淚水,說道:“不要怕,有我。”
一時間,心中的不捨與依戀洶涌而出,終於抑制不住,撲到他懷中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