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陸蕭守在我的牀邊,我捨不得睡著,握著他的手不肯放, 生怕一鬆手, 他便會消失不見, 又留下我獨自一人。他幾次勸我去睡, 終是拗不過我, 只好陪我聊天。
我問起那些前塵往事,他便娓娓道來。他是陸府三公子,母親何氏雖是正房, 卻不過是陸老爺搭上官宦世家的手段而已,真正受寵的是二房妾室。即便何氏出身官家, 因是庶女身份, 在陸府沒了丈夫的撐腰, 根本沒有什麼地位。
陸蕭是長子,卻因不忍母親受苦常常頂撞父親, 連帶著被冷落。他們母子在陸府雖是主子,卻連偏房的丫鬟都敢不敬,受盡了委屈。
直到陸蕭六歲那年,秦無亦改朝換代當了國君,又納了何府的嫡女爲妃, 何氏與那何妃雖不是一母所生, 卻在兄弟姐妹中感情最好, 常召她進宮陪伴, 還讓陸蕭當了三皇子秦煜的伴讀。審時度勢的陸老爺從此對陸蕭母子態度轉變, 偏房那邊也就不敢再囂張。
陸蕭爲了保護母親,每日進宮跟皇子一起練武習字, 只想著有一天能帶著母親離開陸家。他與秦煜從小一起長大,情如手足,卻沒想到有天會變成君臣,還心生嫌隙。
我看他顯出落寞之色,知道這麼多年秦煜慢慢變成另一個人,恐怕最難過的便是他,於是轉移話題道:“其實,這麼多年我有一件事始終不明白。”
他擡起頭看著我,說道:“是我母親的死因?”
我點點頭:“在記憶裡,的確是羅小七殺了你母親,但是當初爲何會找九幽谷做這件事?一個小小妾室□□,何必要九幽谷出面?”
他說道:“你說的有道理,當年我之所以進九幽谷,也是爲了查明這件事。母親死後,我悲傷欲絕,決心爲她報仇,定要將那罪魁禍首碎屍萬段。聽聞國君有剷除九幽谷之意,秦煜便與我商議,找機會混進九幽谷。沒過多久有消息傳來,九幽谷主要離開谷中,他便派我在那守候,故意在莫洛被圍之時裝作路過救了他,混進谷中。”
我奇道:“谷中消息怎麼會傳到秦煜那裡?”
他搖了搖頭,提醒道:“難道你忘了莫伽?他一直暗中監視著莫洛,那時候,秦煜一想要爭奪太子之位,暗中養了一批謀士,其中便有莫伽。”
我恍然大悟:“難道當年委託九幽谷暗殺你母親的人,也是莫伽?”
陸蕭點點頭:“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當右護法時,我曾利用權限查看當時記錄,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最終查到他身上。他隱藏這麼多年,爲了除掉莫洛可謂苦心積慮。”
“那當年羅小七與秦煜......”
陸蕭想了想,答道:“那段時間我與真正的葉天互換身份,所以並不在國都,以我對秦煜的瞭解,還有後來的事情推斷,他遇見你,怕並不是故意安排,不過是偶然罷了。”
我嘆了口氣,命運確是很玄妙之事,曾以爲這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從羅小七與秦煜相識,到由愛生恨,最後死於非命,不可否認其中莫伽精心謀劃這麼多年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恐怕連他也沒想到,曾經被他利用的棋子,最後竟是害他命斷之人。人生的軌跡就是這般變化莫測卻又因果循環,令人捉摸不透。
“當初你在谷外發現我,爲何沒有動手?”記起那時他看著我的眼神,後來才明白,之所以那眼神讓我害怕,是因爲裡面帶著殺意,可是我不明白,最早發現我的是陸蕭,爲何他不趁著別人注意前將我殺掉除後患?
他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我當時復仇心切,生怕秦煜解毒後不忍心殺羅小七,待他的毒已無礙性命,故意放羅小七逃走。她那時神志不清,卻記得回谷的路,我暗中跟隨,途中無數次想要動手,卻想到她這副可憐模樣,卻始終無法對下手,直到馬上就要進入地道,再晚便來不及,才終於下了狠心掐死她。”
“那爲何沒處理屍首?”我當初在破廟中醒來,周圍並無一人,既然陸蕭殺了我,何必冒險將我扔在那裡被人發覺?
他輕嘆一口氣:“我的確這樣想,卻沒想到羅小七臨死前用暗器傷了我,她的暗器上多帶著劇毒,我不敢耽誤,來不及處理屍體,先回谷中找慕容處理傷口,待返回時,才發現她已不在原地。”
我點點頭:“恰巧你離開時,我進入她的身體,醒來後,記憶全無,只好出了破廟往外走。”
陸蕭接著說:“莫洛在羅小七失蹤後出動了全部人馬去搜尋,我以爲被碰巧路過的人發現,只能暗中查找,沒想到竟看到你活生生的出現在附近村落。”
我問道:“那你爲何......”
他搖了搖頭:“我眼睜睜看著羅小七斷氣,斷不可能活著,所以當時看到你,簡直不敢相信,甚至懷疑你是鬼魂。可觀察幾日,除了相貌、聲音,與羅小七完全是兩個人,而你自稱叫蘇小棲,我纔開始懷疑你並非羅小七,直到第一次碰面你的反應,才確認絕不可能是她。羅小七雖然詭計多端,卻爲人高傲,從沒見她對人尊敬,連莫洛、慕容神醫她都直呼其名,怎麼會稱我爲哥哥?”
想起當年那樁烏龍,我不由笑了:“我當時以爲這身體不過十三四歲,哪會想到她年齡比你還要大?”
陸蕭也笑:“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知道你不是她後,我只好斷了殺你的念頭,只當你是路人罷了,不過看到這張羅小七的臉,仍有些排斥,故意避開你。”
原來當時他經常不在谷內,是爲了躲我,而我毫不知情,居然還打聽他回谷的時間跑去偷看他,簡直蠢到家了,想到這心裡有些不快,嘴一撇問道:“那你何時不討厭我的?”
他笑道:“我何時討厭過你?只不過每次看到你的臉,都忍不住想起那些仇恨,想要遠遠的避開。我想要把你當做路人,偏偏莫洛讓我帶你出谷,現在想來,一切都是天註定。”
提到那次出谷,我的眼前浮現出星星點點河燈,而我與他的那兩盞與衆不同,在一衆燭光中遙相呼應。是啊,一切都是天註定,躲不開,也斷不掉。想起後來那盞鳶尾花燈,心中有些窒悶,當初以爲我倆無緣在一起,沒想到一語成讖的,居然是現在。
我認真地看著他,問道:“你找過慕容,大約也知道,我剩下的時間不足兩年。”
他臉上神色一黯,點了點頭。我接著說道:“不瞞你說,我之所以要趕你走,便不想讓你看到我最後油盡燈枯的樣子,即便是阿笙,我也會離開他身邊。我......我只想要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死去,讓你們記得我曾經的模樣。”
握著我的那隻手輕輕用了力,他看著我淡淡說道:“看你吐血的時候,心中已隱隱猜到什麼,所以纔會逼著慕容神醫告訴我實情。我後悔耽誤了這麼多時間,本以爲你在秦煜身邊會衣食無憂,沒想到居然會害了你。兩年也好,一年也罷,我不會再離開你,你想去哪裡,我便帶你去哪裡,這一生都陪在你身邊。”
那眼神中的堅定令我動容,眼眶一溼,又要落下淚來。陸蕭取笑道:“以前沒發現你這麼愛哭,這兩天,卻跟要把眼淚流光一般。”我聽了破涕爲笑,也就不再傷感。
我倆說了一夜的話,直到天快亮時我才熬不住睡了。這一覺睡得香甜,許久沒有這麼安穩的睡個好覺,醒來時,窗外天色漸暗,已是傍晚。
牀邊空空,我尋不到陸蕭,心中不安,剛要起身下牀,門開了,他端著飯菜進來。看到他回來,我才放下心。
看那雙原本執筆握劍的手如今卻爲我做起端湯倒水的事,一股暖意盪漾開來。
他端了一碗湯藥給我,說道:“把藥喝了再吃飯。”我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皺著眉頭遲遲不肯喝,他看了一笑,將一小碟蜜餞拿過來,我才眉開眼笑的將藥一飲而盡,漱了口便搶過蜜餞含在嘴裡。
他看了無奈的搖搖頭:“這麼多年了,還跟當年一般。”將飯菜端到牀邊,說道:“用飯吧。”
被他硬逼著多用了半碗飯,待他將碗筷收拾完,才叫他坐在牀邊,說道:“待我好一些,我們便離開吧。”
他聽了微皺了眉頭,說道:“你的身體......”
我搖了搖頭:“事已至此,慕容也束手無策,我在哪裡又有何分別。阿笙失去雙親,他將我當做親人一般,我不想讓他在經受一次失去至親的痛苦。”
看他還有些猶豫,笑著說道:“不要忘了,我自己便是醫生,你可不要小看我這個神醫弟子。”
他知道我心意已決,終是點了點頭,問道:“你想去哪裡?”
我考慮再三,說出三個字: “九幽谷。”